张绍堂依了孙桐萱的吩咐,带了六万大洋的银票和一个护兵前往武汉打点关节。天一亮动了身,谁知到了正午时分,那护兵却独自回来了。众人都觉蹊跷,忙上前问了,那护兵道,他跟张绍堂从曹县出发,到了河南商丘等火车时,张绍堂说要解手,一去便没再见影儿,护兵久等不到,到处寻找,临了在车站外边一个旮旯里见一个卖烧饼的穿着张绍堂的衣裳。他吃了一惊,上前一问才知道,张绍堂与他换了衣服,一路往南去了。
众人听了大眼瞪小眼,全都明白了,张绍堂跑了。
做梦也没想到,往日里最忠于韩主席的秘书长、韩主席最为信任亲近的心腹,节骨眼儿上却带着救命的款子跑了。众人骂翻了天,独有孙桐萱没有做声,呆了半晌转身进了屋子,把门掩严实了,对着墙角泪珠子淌了一脸。
原来,张绍堂明白韩复榘已是地里拔出来的庄稼,太阳底下一晒便干了,即使保住了性命,枝繁叶茂的一天也不会有了,便暗暗打起了算盘,在商丘骗过护兵,跟小贩换了一身便装,雇了一辆马车就直奔河南柘城去了。
韩复榘从济南撤退前,把省府官员的家属大多安顿到了河南地界,张绍堂的小老婆马有花带着五个护兵就住在柘城。张绍堂到了那里,也不多说,只是火上房似的催着老婆和一个名叫刘顺子的护兵拾掇东西快走。几个人把珍贵东西收拾了,又另雇了一辆马车,顺着一条小路连夜往北赶去,急急慌慌走出十几里地,看看没有动静,张绍堂这才把心放到了肚子里,把事情原委跟马氏与刘顺儿说了。
马有花问:"你这么一跑,主席不是完了?"张绍堂哼一声道:"我就是不跑,韩主席也得完。这个时候,各自逃命要紧。"马有花嗔骂道:"要是从前韩主席料到你今天这个样子,不剥了你的皮!""哈哈。"张绍堂笑道,"现在韩主席要让人家剥皮了,没本事剥别人的皮喽。""咱们去哪儿呢?"刘顺子问。
张绍堂说:"先去虞城,上火车往东,再换船去天津。我看透了,韩主席气数尽了,靠不得了。老蒋又是只蝎子,忒毒,不能依靠。我天津有日本朋友,咱投那儿去!要是日本人答应给我个山东省长干干,我把第三路军给他们带过去。"马有花撇了嘴道:"说得轻巧。你现在两手攥空拳,光棍一条,到了天津,日本人要是不认你是棵葱还是棵蒜,怎么过活?"张绍堂拍拍身边那口皮箱子,得意地说:"咱有的是钱,就是日本人不认咱,咱也照样吃香喝辣,汽车洋房,过不尽的舒坦日子,哈哈。"奔波了一天,又指手画脚说了一番,张绍堂觉得有些困了,窝在车里迷糊过去。马车在小路上晃晃荡荡走着,刘顺子却与马氏咬着耳朵说起话来。
不知走了多长路途,刘顺子突然叫起来:"秘书长,醒醒,有土匪!"张绍堂大吃一惊,连忙跳下车来。定了神四周看去,却见天上月亮亮堂堂的,周围一点儿动静也没有,哪来的什么土匪?张绍堂刚要骂,还没开口却呆住了。
月亮底下看得清楚,刘顺子手里掂着一把盒子枪,黑洞洞的枪口正对着他的胸脯子,马氏牵了三岁的儿子站在车边。
"刘顺子,你……你……要干吗?"张绍堂问道。
刘顺子嘿嘿笑道:"对不起了张秘书长,风水轮流转,你好日子已过得够了,也该咱过过了。钱给咱留下,你想上哪儿就上哪儿吧。"这刘顺子跟张绍堂多年,往日见了都是点头哈腰,烦了时踢他几脚,屁都不敢放一个,如今却敢在他面前摆这副模样,张绍堂胸膛气炸了,指了刘顺子骂道:"操你娘的刘顺子,好大的胆子!我待你不薄,你个狗操的想造反吗?""啊呸!"刘顺子吐了一口唾沫,道,"你说这话不怕闪了舌头,韩主席待你薄吗?你不是也往坑里掀他吗?"张绍堂顿时噎得说不出话来,挽了袖子便想上前打刘顺子。
刘顺子一晃盒子枪道:"张绍堂,别他娘的不识相!跟了你多少年了,你还不知道我的本事?也是念你往日待我还说得过去,才没给你一手绝的。要不然,往你脑袋上来一枪,拖到沟里一丢,明日便让野狗啃得只剩了骨头!"张绍堂看看刘顺子铁塔一般的壮硕身子,知道自己不是敌手,眼珠子一转,换了笑脸说:"顺子,我知道你是个直爽人,一时糊涂我不在乎。等回到第三路军,我保你当个团长。"刘顺子仍是沉着脸道:"你还想回第三路军?做梦吧。他们一人一口唾沫也淹死你!"刘顺子软硬不吃,张绍堂又气又急,想想刘顺子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阎王,在这荒郊野地里惹翻了他要吃大亏,还是保命要紧,便咬牙道:"好……钱归你了,你滚吧。"说这话时,心疼得打起哆嗦来,那可是他半辈子捞的全部家当呀。
刘顺子笑起来:"到底是秘书长,明白人!不过,钱我要,人我也要。马有花早就是我的人了,得跟我走。"马有花在一旁开口道:"也就看在跟你多年夫妻的分儿上,我才劝顺子手下留情,要不,你这条命撂在这儿了。"张绍堂立时什么都明白了,不由得一阵头晕,牙关咬得格格直响,恨不得连骨头带肉活吞了这对狗男女!呼呼喘了半晌粗气,方一跺脚,道:"儿子给我留下,我就这根独苗儿,你们滚吧。"马有花嘿嘿笑了起来,一把将儿子扯到身前,道:"我说张绍堂,你浑身都是心眼儿,怎么没一个长到正当处?你三个老婆,那两个可曾生出一只半只耗子来?也不想想,你有那本事吗?这儿子是你的吗?睁大了眼珠子瞧瞧,他长得有丁点儿像你吗?"马有花一捅破窗户纸,张绍堂猛地醒了过来。儿子的眼眉身量,分明都带着刘顺子的影儿。张绍堂只觉得脑袋越涨越大,喘气再也不顺溜,指了刘顺子跟马氏"你……你……"了半天,一头跌倒,昏了过去。
马有花哼一声道:"张绍堂呀,你笑煞个人!平日里给这个算吉凶给那个断前程的,自己当了王八怎么就没算出来呢?哈哈。"刘顺子也是哈哈大笑,跟马有花跳上马车,鞭子一挥,走了。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辰,张绍堂悠悠醒了过来,抬头看看天上,月明星稀,四周黑黝黝的,天地间竟是没有丁点儿动静,只有他一个人一般。张绍堂浑身汗毛直竖起来,啊的惨叫一声,也不分东南西北,爬起来便跑,跑了几步,一个跟头栽倒在地,在地上滚了几滚,跟头骨碌地再跑,边跑着边没人声地叫道:"贼骨头……抽筋剥皮……大卸八块……"暗夜里,声儿传出老远,鬼哭狼嚎一般。
得了韩复榘被拿的消息,住在汉口万国医院的刘湘便凉了半截,原来见好的胃又一阵疼过一阵,趴在床上不住地呻吟。
卢沟桥事变后的第三天,刘湘第一个发电要求抗战,并以第七战区司令长官兼第二十三集团军总司令的身份,亲率三十万大军出川抗日。
可仗打到节骨眼上时,刘湘却犯了老陈病。蒋介石瞅了机会把第七战区的二十二集团军拨给了阎锡山,把二十三集团军拨给了唐式遵。刘湘顿时成了空头司令,这才明白中了圈套,自然对蒋介石恨得牙根儿痒痒起来,这才有了想联合韩复榘阻止蒋介石入川的举动。谁知韩复榘突然间被捉了起来,刘湘担心纸里包不住火,身边又无人无枪,每日里只是心惊肉跳。
戴笠来了,和颜悦色问过病情之后,又笑嘻嘻地说:"刘司令长官听到没有?韩向方已被收捕了。"刘湘没有血色的脸抽搐起来,问道:"为什么?"戴笠脸上换了神秘的神色,定定地盯着刘湘的眼睛说:"他不战而退,听说还要跟什么人勾结闹什么独立,阻止中央军队入川。"刘湘眼珠子顿时不动了,半天也没合上嘴巴。
戴笠道:"蒋委员长亲自审问过韩向方了,他把底儿都托出来了。"刘湘一仰身倒在了枕头上,嘴巴却仍是张着。
戴笠依然笑嘻嘻地说:"韩向方罪责难逃,刘司令长官放开心好好养病吧。"说着,轻轻拍了拍刘湘的手。戴笠那手冰凉,刘湘不由得打个寒战。
戴笠站起身来:"刘长官病情转好了,委员长也就放心了,我告辞了。"戴笠走了半晌,刘湘还是呆呆地一动不动,突地一口鲜血直喷出来,呜噜几声,便晕了过去。
医生与护士跑了进来,忙忙地检查、打针,忙活了好大一阵,看看没事儿了,便留了一个女护士在旁看护,其余的都散去了。
刘湘依旧昏迷着,病房里边静静的。这时,一个男大夫走了进来,对女护士使个眼色,从口袋里捣出一个小红瓶子递了过去。女护士伸手接了,拿过一个注射器,把小红瓶子里的药水抽到针管里,然后,四周打量一眼,猛地向着刘湘的胳膊扎去。
不多时,刘湘浑身一阵哆嗦,突然睁大了眼睛,打量了四周一眼,像是不认得这里一般,口中喃喃说道:"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那一男一女脸上一点儿表情没有,只是把手抄在口袋里,冷冷地看着。
刘湘挣了几挣,头一歪,不动了。
曹县城东关,有一买卖人家,大门楼子、宽敞院子、四合宅子,很有些气派。
此时,正是晚上九点前后,这家东屋的窗户棂子漏出些微弱灯光来,透过窗户纸上的小窟窿,只见屋子当央一张方桌上点着一盏洋油灯,放着几个大碗。几个人正围着桌子低声说话。
这几个全是侦缉队的人,孙跃亭的铁杆弟兄。
孙跃亭的脸已成了猪肝颜色,一手在桌子上拄着盒子枪,一手端着酒碗一气喝个底朝天,把碗往桌上一顿,气恨恨地说:"咱韩主席当势时,一个个就是摇尾巴的狗,可到了主席倒霉时,全成了没良心的狼!看看那个张绍堂,往日里就恨不得舔主席的腚沟子,现在倒好,一听主席出了事,头一个跑没了影儿,还把给主席打点关节的六万大洋给吞了,这他娘的还算人吗?"一个粗黑汉子捶了一下桌子,骂道:"还有那个曹福林,主席一倒,立马就抱上蒋伯诚的大腿了。"孙跃亭说:"主席待咱弟兄不薄。没有主席,哪有咱的今天?主席往日高看咱弟兄一眼,如今咱就得把心扒出来给主席吃!"一个小个子道:"刘大哥说得是,可是就咱这几个人,几条枪,怎么救主席呀?"孙跃亭咬着牙说:"光靠咱几个那是秫秸杆子打老虎,肯定不成,得靠第三路军!咱第三路军十万人马,打个哈欠,那就是一声霹雳!只要第三路军动起来,他老蒋就不敢动咱主席一根汗毛。"那粗黑汉子小声道:"我看现在第三路军里,也就孙军长、谷军长对救主席还上心,其他人全都他妈的像没事一样。"孙跃亭说:"我琢磨根子都在蒋伯诚那儿。蒋伯诚就是个钦差,有他在,那些人老鼠见了猫似的,说话也不敢高声。只要把姓蒋的拾掇了,事儿就成了多半了。到那时第三路军里要是有人不听招呼,咱们就用这个说话。"孙跃亭把枪往桌上一拍。
一个脸上有痕的汉子道:"大哥,这行吗?"孙跃亭道:"这事成就成了,成不了咱再干土匪去,顶多是个死,怕个鸟!"这几个人从前都是打家劫舍的土匪,心狠手辣的角色。当年,韩复榘平日里确也高看他们一眼,他们也对韩复榘都忠心耿耿。听了孙跃亭这话,几个人都点头答应下来。
孙跃亭瞪起眼来,恶狠狠地道:"明天晚上就动手。"又从桌上端起酒碗来,向着众人道,"弟兄们,是好是歹就在这一回,豁上了。""豁上了!"几个人也举了碗,当地一碰,一仰头喝了下去。
突地,孙跃亭把手放到嘴上嘘了一声,几个人立刻静了声音,孙跃亭一把抓起桌子上的盒子枪,翻了眼皮向屋顶上瞄去。
几个人也仰头向上看去,只见屋顶上落下几缕尘土,细听了,还有几声轻响。
几个人拔出枪来时,孙跃亭已是一个箭步蹿出门去,众人随后跳到院子里时,孙跃亭已从房顶上轻轻落了下来,道:"什么也没有,八成是只猫跑过去了。"众人回到屋里,孙跃亭接着说:"你们回去给我暗中准备,嘴上都上把锁,这事儿要是漏了风,咱们活不成不说,韩主席也就没救了。"几个人连声答应。
孙跃亭又叮嘱说:"弟兄们最近也少往我那边去,有事我捎话给你们,咱们在这儿碰头。"孙跃亭出了屋门,从后墙翻出去,便是一条胡同。虽是喝了许多酒,孙跃亭却一点儿也不迷糊,沿着墙根儿轻手轻脚快步向自己的住处走去。走不多远,就听身后传过轻轻一声响动,像是踩到一段秫秸秆上的声音,孙跃亭脚下不停,也不回头,只把右手慢慢地插到腰里,抓住了枪把子。
到了胡同口拐弯的去处,孙跃亭一闪,像壁虎一般在墙脚贴住了身子,盒子枪拔在手里,慢慢向后瞅去,月亮地里看得清楚,胡同里空空的,又细细听了一会儿,也没有丁点儿动静。
孙跃亭轻轻骂了一声,插了枪往前走去。走了两里路远近,他的住处到了,孙跃亭进了院子,一推房门刚要迈步进屋,就听身后轻轻响了一声。
孙跃亭没有回身,耳朵却听得真真的,这是开盒子枪机头的声音,全身的汗毛顿时立了起来,心中暗叫一声:不好!可仍是没事似的往前迈了一步,手猛地伸到腰间,眨眼间盒子枪已拔到手里,在大脚上一蹭,拉开了机头,身子刷地转了过来。
身后确实站着一个人,孙跃亭的枪还没举起来,那人的枪响了。
孙跃亭的胸膛中了一枪,慢慢地仰面倒了下去。借了月光,孙跃亭看清了那人的眼眉,不禁瞪圆了眼睛道:"是你?!"
石敬亭拿了一份国民党中央通讯社的电讯轻声读道:"第五战区副司令长官、第三集团军总司令兼第三路军总指挥韩复榘,不遵命令,擅自撤退,致使山东沦丧,韩并在鲁勒派烟土,强索民捐,侵吞公款,搜缴民枪,种种不法,实属罪大恶极,已于十一日将韩氏革本兼各职,拿交军法执行总监部依法惩治,闻现已组织高等军法会审,日前正在审判中。"冯玉祥坐在一边,听石敬亭读完,过了半晌,方长叹一声道:"韩复榘脱不过这一劫了!"鹿钟麟说:"审过两次了,老蒋已是铁了心要杀韩复榘了。"这时,卫兵进来报告说高艺珍到了院外,求见冯先生。石敬亭道:"肯定是来托先生搭救韩复榘的。"鹿钟麟道:"到了这般地步,谁求情也无济于事了。"石敬亭道:"依我看,还是不见为好。"两人都把目光投向了冯玉祥。冯玉祥低头想了一会儿,叹了口气,摇摇手道:"按你们说的办吧,就说我不在家。"卫兵去了,冯玉祥坐在座位上一声不吭,眉头扭成一个疙瘩。
过了一会儿,卫兵回来报告说:"高艺珍去了,临走时站在门口淌了许多眼泪。"冯玉祥听了,又呆了半晌,不禁忆起当年韩复榘在他手下当兵时的诸多情形,心中有些难受,咳了一声道:"做梦也没想到,韩复榘临了落得这个下场。"石敬亭说:"韩复榘丢失山东,民愤极大,千夫所指!"鹿钟麟道:"韩向方是聪明反被聪明误呀。只顾私利,不识大体。"冯玉祥也想起在黄河以北抗战时韩复榘拆台的事儿来,点点头道:"天下皆曰可杀,杀之!在济南的时候,我手中若有权力,也早把他枪毙了。"石敬亭说:"韩复榘确是罪有应得。"冯玉祥摇摇头哼一声道:"韩复榘也是该死,可要说蒋介石办这事儿军法森严,赏罚分明,不存私心,我也不信的。张学良丢了东北三省,这罪过难道轻得过韩复榘?唐生智丢了南京,不也什么事没有呀?刘峙身为第三集团军总司令,丢了涿县,又丢了保定,从河北一路逃进河南,天下有名的长腿将军,可蒋委员长也没动他一根毫毛呀,他还在开封装模作样地拿办韩复榘呢。"鹿钟麟点头道:"先生说得有道理。"石敬亭说:"蒋中正叫你去一晤,八成也是为了这事。"冯玉祥道:"我不能去,到了那儿说咸说淡都不成。韩复榘是国民政府的将领,怎么处置随他去吧。"三个人都没做声,低了头只是叹气。冯玉祥把手里的报纸,一片片撕作巴掌大小,投到了火炉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