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大雁塔唐事钩稽
1.大雁塔的建造
如前所述,晋昌坊"半以东"是大慈恩寺。晋昌坊东西宽650步,那么慈恩寺应宽325步左右,将近一华里。它的建制非常庞大,共有大殿、端门、翻经院、元果院、太真院、浴室院、南池、西院、东楼等单元。在当时的西院里,建造了至今耸立的大雁塔,成为慈恩寺的一大亮点。
永徽三年(652)三月,玄奘向朝廷请求在慈恩寺"端门之阳"造石塔,以安置带回国的经像。高宗下敕说:"所营塔功大,恐难卒成,宜用砖造。"于是,"仍改就西院,其塔基面各一百四十尺,仿西域制度,不循此旧式也。塔有五级,并相轮、露盘凡高一百八十尺"。玄奘"亲负篑畚,担运砖石",两年后,这座印度窣堵波形制的雁塔建成。(《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卷七,第160-161页)
"雁塔"之名是否是此慈恩寺浮图与生俱来的呢?笔者认为,任何事物只要能被后代采用,必有其前代的根据。《大慈恩寺志》卷一认为:"'雁塔'之名并不是从一开始就有,也不是正式的命名。……直到唐文宗大和(827-835)中许玫登进士第,这才正式以雁塔为诗题,是谓《题雁塔》。这说明,'雁塔'或'大雁塔'之名在唐代时并不普遍流行。"(申秦雁《西安大雁塔名称溯源补正》所持观点亦是如此,见《考古与文物》杂志1999年第2期)其实此书作者所引的例证,恰恰证明了与他所持观点相反的事实。如杨廉《奉和九月九日登慈恩寺浮图应制》诗云:"慈云浮雁塔,定水映龙宫。"(《全唐诗》卷一百〇四,第1094页,中华书局,1979年)孙佺同题诗云:"一忻陪雁塔,还似得天身。"(《全唐诗》卷一百〇五,第1101页)都是早在唐中宗在位时期(705-710)就直接使用"雁塔"之名的例证。而杨、孙又岂能凭空造出这一名称,想必在他们之前已经有此通行称呼。另一方面,岑羲同题诗中"梵堂遥集雁,帝乐近祥鸾"(《全唐诗》卷九十三,第1004页)之句、郑愔同题诗中"雁子乘堂处,龙王起藏初"(《全唐诗》卷一百〇六,第1106页)之句,均是化用佛教中"飞雁坠寺充三净肉"的典故(《大唐西域记》卷九说:印度小乘僧人吃三净肉,即不见、不闻、不疑的肉。有僧见群雁行空,说:"今日众僧中食不充,摩诃萨埵宜知是时。"一雁应声堕地而死。群僧惭愧,以为死雁是菩萨化身示教,遂埋雁建塔,称为雁塔。第222页,上海人民出版社,1977年),可见其早已深入人心。所以雁塔之名起源很早,不会专待晚唐许玫诗出才通行。然而中宗时期的应制诗(详见下文)均以"慈恩寺浮图"为题,很可能因为这是命题作诗,一经命题,不得更改;同时用"慈恩寺浮图"显得庄重,也指明了九月九日登高的具体位置。
大雁塔包含的内容非常丰富。南门左右龛中分别是玄奘向朝廷索求的《大唐三藏圣教序》碑(唐太宗御制,上写"永徽四年十月中书令褚遂良书")和《大唐三藏圣教序记》碑(唐高宗御制,上写"永徽四年十二月十日尚书右仆射褚遂良书")。这些碑刻十分精美,可谓鬼斧神工。塔壁上除后世的进士题名以外(详见下文),还有雕刻的佛教图画。"塔西面画湿耳师(狮)子,仰摹蟠龙。"(《酉阳杂俎》续集卷六《寺塔记下》,第227页)还有吐火罗(今阿富汗北部)僧人在此作的画,"今慈恩寺塔前面中间功德,叉凹垤花,西面中间千手千眼菩萨,精妙之极。……然其画功德、人物、花草,皆是外国之象,无中华礼乐威仪之德"。(《太平广记》卷二百一十一《尉迟乙僧》,第1619页,中华书局,1981年)这是慈恩寺吸纳外国文化的一个例证。另外,这里还留下一些说不清来历的诗歌,被好事者附会为神仙之作。"唐太和二年(828),长安城南韦曲慈恩寺塔院,月夕,忽见一美妇人,从三四青衣,来绕佛塔,言笑甚有风味。回顾侍婢曰:'白院主,借笔砚来。'乃于北廊柱上题诗曰:'皇子陂头好月明,忘却华筵到晓行。烟收山低翠黛横,折得荷花赠远生。'题讫,院主执烛将视之,悉变为白鹤,冲天而去。书迹至今尚存。"(《太平广记》卷六十九《慈恩塔院女仙》,第432页)
2.大雁塔与唐代社会
大雁塔与唐代的政治、文化生活,发生了广泛的联系。
社会上层方面,每逢重阳佳节,这里就成了皇室登高的好去处。于是世俗含义掩盖了佛教涵义,雁塔也就不仅是为安置梵本之用了。景龙二年(708)九月九日,中宗"幸慈恩寺,登浮图,群臣上菊花寿酒,赋诗"。上官昭容(婉儿)首先献诗,云:"帝里重阳节,香园万乘来。却邪萸入佩,献寿菊传杯。塔类承天涌,门疑待佛开。睿词悬日月,长得御昭回。"(南宋计有功《唐诗纪事》卷三,第26页,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随后,同去的修文馆四名大学士、八名学士、十二名直学士等侍臣,纷纷献上自己的作品。在这些诗中,随处可见"长寿"、"升平"、"尧年"、"圣主"等字眼。如李乂《奉和九月九日登慈恩寺浮图应制》诗云:"庆洽重阳寿,文含列象辉。小臣叨载笔,欣此(一作无以)颂巍巍。"(《全唐诗》卷九十二,第995页)赵彦昭同题诗云:"皇心满尘界,佛迹现虚空。日月宜长寿,人天得大通。"(《全唐诗》卷一百〇三,第1088页)萧至忠同题诗云:"神卫空中绕,仙歌云外清。重阳千万寿,率舞颂升平。"李迥秀同题诗云:"尧年将(一作持)佛日,同此庆时休。"(《全唐诗》卷一百〇四,第1091、1093页)李恒同题诗云:"愿将今日乐,长奉圣明君。"毕乾泰同题诗云:"重九昭皇庆,大千扬帝休。……至德覃无极,小臣歌讵酬?"(《全唐诗》卷一百〇五,第1100、1102页)郑愔同题诗云:"愿献重阳寿,承欢万岁馀。"(《全唐诗》卷一百〇六,第1106页)可以看出,他们的诗歌虽以佛教为背景,其中也不时地使用一些佛教用语,如"梵宫"、"初地"等,但其写作的目的仅仅在于迎合皇帝的喜好,歌颂所谓的盛世,从而求得皇帝的宠幸,所以他们才会"欣此颂巍巍"。然而登塔所具有的佛教涵义也就被完全冲淡。"这些御用文人关于佛教的应制文学活动,都说明佛教是朝廷的工具,神权和政权是封建社会的泥沼中生长出来的并蒂莲。"(郭绍林《唐代士大夫与佛教》第89页,河南大学出版社,1987年)
对于文人墨客来说,大雁塔是凭栏远眺的游览胜地,他们在此吟咏长安美景,留下了著名的诗篇。天宝十一载(752),杜甫、高適、岑参、薛据、储光羲等到慈恩寺登塔游玩,除薛据外都有《同诸公登慈恩寺塔》诗流传后世。他们以登塔为题,实则在抒发自己对政治、人生的感受,借佛教之酒浇自己心中的块垒。如高適诗云:"盛时惭阮步,末宦知周防。输效独无因,斯焉可游放。"(《全唐诗》卷二百一十二,第2204页)杜甫诗云:"自非旷(一作壮)士怀,登兹翻百忧。……黄鹄去不息,哀鸣何所投。君看随阳雁,各有稻粱谋。"(《全唐诗》卷二百一十六,第2258页)由于大雁塔见证了有唐一代的兴衰,人们登临此处,因时代变迁而有着迥异的心情。表现于诗中,豪迈的如"登高凌宝塔,极目遍王城。"(萧至忠《奉和九月九日登慈恩寺浮图应制》,《全唐诗》卷一百〇四,第1091页)"九重宫阙参差见,百二山河表里观。"(卢宗回《登长安慈恩寺塔》,《全唐诗》卷四百九十,第5549页)伤感的如"地迥风弥紧,天长日久迟。因高欲有赋,远意惨生悲。"(欧阳詹《早秋登慈恩寺塔》,《全唐诗》卷三百四十九,第3906页)而面对国家的衰乱,五代时又有"莫上慈恩最高处,不堪看又不堪听"(杨玢《登慈恩寺塔》,《全唐诗》卷七百六十,第8633页)的慨叹。
3.雁塔题名现象
唐代在长安新及第的进士,不但有曲江宴,还有慈恩寺游玩,并在大雁塔的塔砖上题写自己名字的活动,即所谓"紫毫粉壁题仙籍"(刘沧《及第后宴曲江》,《全唐诗》卷五百八十六,第6791页),以表达春风得意、十分荣耀的心情。白居易就曾说自己"慈恩塔下题名处,十七人中最少年"。后世也将"雁塔题名"作为进士及第、跃过龙门的代称。但究竟是谁开此风气之先,第一个以进士身份在雁塔上留下自己的印记呢?(朱雀门街西西明寺,也是唐代进士及第题名处。《唐摭言》卷三《慈恩寺题名游赏赋咏杂纪》说,苗台符、张读同年及第,"二人尝列题于西明寺之东庑"。第43页,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爬梳史籍,结合学界研究成果,笔者对谁是雁塔题名第一人的几种说法,作了进一步的分析,并形成了自己的一点认识。
北宋张礼著《游城南记》,云:"东南至慈恩寺。少迟,登塔,观唐人留题。"自注云:"《嘉话录》谓张莒及进士第,闲行慈恩寺,因书同年姓名于塔壁,后以为故事。按,唐《登科记》有张台,无张莒。台于大中十三年(859)崔槾下及第,冯氏引之以为自台始。若以为张莒,则台时已有题名之说焉。……熙宁中,……塔既经焚,塗圬皆剥,而砖始露焉。唐人墨迹,于是毕见,今孟郊、舒元舆之类尚存,至其他不闻于后世者,盖不可胜数也。"(史念海、曹尔琴《游城南记校注》第23页,三秦出版社,2003年)从这些话中可以看出以下几点:其一,据唐人韦珣著《刘宾客嘉话录》,最早的雁塔题名者是张莒;其二,据唐人《登科记》,最早的进士及第雁塔题名者是张台;其三,北宋宋熙宁年间(1068-1077),唐人墨迹十分显露、清晰;其四,北宋元祐年间(1086-1094),张礼还能见到孟郊、舒元舆等唐人的题名。(唐代雁塔题名,曾短暂销毁过。《唐摭言》卷三《慈恩寺题名游赏赋咏杂纪》云:会昌三年(843),李德裕为上相,取缔进士录取后的"曲江大会朝官及题名、局席","于是向之题名,各尽削去。盖赞皇公<李德裕>不由科第,故设法以排之。洎公失意,悉复旧态"。第28-29页。)
根据史念海、曹尔琴二先生在《游城南记校注》中的考证,张莒登第于唐代宗大历九年(774),比大中十三年登第的张台早85年。因而唐人《登科记》以为最早题名于雁塔的人是张台,是错误的。而张礼自注中却说了一句"若以为张莒,则台时已有题名之说焉"的话,极令人费解。怎么后来的人倒比以前的人捷足先登呢?我认为张礼在书中是想表达这样一个意思,即"如果以为后出的人是雁塔题名第一人,则因在他以前已经有人这样做了,所以记载后出的人的书是错误的",以体现出他对不同说法的鉴定。这样一来,自注中的话就应该是"若以为张台,则莒时已有题名之说焉"。(史念海、曹尔琴先生认为,导致文中出现错误的原因在于,"冯"字乃"刘"字之误。即作者张礼想说,是刘禹锡在以为雁塔题名自某某始,又因为刘禹锡是不可能见到张台的,故此句中的"台"应为"莒",而下面的两句话也顺理成章地改正了过来。可问题在于,张礼不是在说"冯氏以为",而是说"冯氏引之以为",则他所要评论的"冯氏",应为他所见到的唐代《登科记》的作者,并不是《嘉话录》中的刘禹锡。按照徐松在《登科记考》凡例中所说,唐宋间有多本《登科记》,多非全帙,亡佚尤多,为何就能排除有一冯氏也写过《登科记》?也许只是他的著作不留名后世罢了,但当时的张礼还能见到它;抑或冯氏曾经议论过谁是雁塔题名第一人,张礼不同意他的观点,说他弄错了,也是有可能的。)
为使读者进一步了解雁塔题名,史、曹《校注》中又引了以下史料:五代王定保《唐摭言》卷三《慈恩寺题名游赏赋咏杂纪》云:"进士题名,自神龙以后,过关宴后,率皆期集于慈恩塔(雁塔)下题名。"宋王谠《唐语林》卷二云:"既捷(进士及第),列其姓名慈恩寺,谓之题名。"唐李肇《唐国史补》卷下云:"既捷,列书其名于慈恩寺塔,谓之题名会。"后两者都没有指出雁塔题名的兴起时间,《唐摭言》中的话亦不确切,"神龙(唐中宗年号,705-707年)以后"令人费解。但这已说明自神龙年间到大历九年也许有其他人也在雁塔上题名,故校注中得出的结论是:"题名并非自张莒肇始。"张莒说被排除了。
北宋人钱易所著《南部新书》卷乙云:"韦肇初及第,偶于慈恩寺塔下题名,后进慕效之,遂成故事。"(《南部新书》卷乙,《宋元笔记小说大观》第一册第304页,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旧题宋吕祖谦辑《东莱先生分门诗律武库》卷三《荣贵门》"雁塔"条、宋刘应李辑《新编事文类聚翰墨全书》辛集卷九"雁塔"条与此同。见孟二冬《登科记考补正》下册第1178页,北京燕山出版社,2003年)这一材料是《游城南记校注》所忽略的,因而没有对张莒、韦肇作进一步的比较和研究。郭绍林先生著的《唐代士大夫与佛教》第二章第五节除引用《刘宾客嘉话录》里的材料外,还引用了这则材料,在经过一番缜密的论述和推敲后,得出的结论是,韦肇的登科年代在758至768年之间,"比774年进士及第的张莒早十年左右"。(郭绍林《唐代士大夫与佛教》第118页)
这样,按照《南部新书》的说法,最早在雁塔上题名的及第进士应为韦肇。但这时距"神龙"年间也已60年左右,应该说五代王定保在《唐摭言》中的交待,只是一种粗略的做法。
《说郛》卷十《续事始》"慈恩寺题名"条说:"开游而题其同年姓名於塔下,后为故事。"(《说郛三种·续事始》"雁塔题名"条,第209页,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此条语焉不详,让人看后十分不解。本来此书之作,是为了考究明白各种"名"、"物"、"事"最初的情况,给读者示以清楚的源流。但"雁塔题名"始于何时?文中没有说;都题了哪些人的姓名?文中没有说;假如"开"是人名的话,他姓什么?是什么时候的人?文中亦没有说。因此,考"慈恩寺题名"之始,此书无与力焉。
又,孟二冬先生在《登科记考补正》卷二十七"韦肇"条下,引明朝人郎瑛《七修类稿》卷二十《辩证类》"雁塔题名"条,云:"至于题名之说,一云韦肇及第,偶尔题名寺塔,遂为故事;一云张莒本寺中闲游,戏题同年之名于塔。然人虽不同,其义其时一也。"可见他对韦肇、张莒孰先孰后已经不再关心,认为其时代是一致的。
其实在韦肇之前,雁塔塔壁上有其他人的题名遗存。上述杜甫、高適、岑参、薛据、储光羲等人除登塔赋诗外,还在塔下题名。孟二冬先生纠正了过去认为薛据登第于开元十九年的错误说法,考证出他登第于开元九年(731),而岑参于天宝三载(744)考中进士,高適于天宝八载中有道科,杜甫于天宝十载上赋拜官,储光羲此时还没有中进士。(清徐松原著、孟二冬补正《登科记考补正》上册第258、283页)但不论怎样,他们都不是以新得第进士的身份来到雁塔下题名的,因而并不被后人作为开进士雁塔题名之风的人物而著于史册。故宋人戴埴《鼠璞》"雁塔题名"条云:"予得唐雁塔题名石刻,细阅之,凡留题姓名,僧道士庶前后不一,非止新进士也。"(《说郛三种·鼠璞》卷上,第659页)可见最初有很多人到此游玩留名,经过若干年后,由于一人唱之,众人和之,才最终形成了这样一种争相效仿的时髦做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