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华语
(400715,重庆市,西南大学历史文化学院)
唐高宗为何谋废武后,载籍所述均语焉不详,时至今日学界对此鲜有论及。(不少学者的相关论述虽提到此事,但多是一笔带过。另韩昇先生《上元年间的政局与武则天逼宫》一文[《史林》2003年6期],间接涉及高宗谋废武后,对史实有所考订,然于事件的前因后果则未暇深究。又刘健民先生《上官仪谋废武后事件考析》[赵文润、刘志清主编《武则天与偃师》第39页,历史教学社1977年12月版]对此事原委有所分析,他以上官仪为事件主谋,并认为谋废武后失败是"高宗性格不够坚强","对武则天并非无情"等,对有关问题提出了自己的见解。)唐人刘肃《大唐新语》卷二《极谏第三》载:武后"及得志,威福并作,高宗举动,必为掣肘。高宗不胜其忿。时有道士郭行真出入宫掖,为则天行厌胜之术。内侍王伏胜奏之。高宗大怒,密召上官仪废之"。(《资治通鉴》卷二○一高宗麟德元年,《新唐书》卷七六《则天武皇后传》、卷一○五《上官仪传》,所载同此。)然而武后如何"威福",在哪些事情动辄"掣肘"高宗,使"高宗不胜其忿",史无明文。从今天可知的史实考察,至少有以下几件:
1.王皇后,萧淑妃的惨死。王、萧废为庶人后,被囚于别院,高宗明知冤枉,曾去看望,并呼"皇后、淑妃安在?"且许诺"朕即有处置",而结果是"武后闻之,大怒,遣人杖王氏、萧氏各一百,断去手足,捉酒瓮中,曰:'令二妃骨碎!'数日而死,又斩之。"(《资治通鉴》卷二○○)行事如此狠毒残忍,未免过分,不可能不在高宗心中留下阴影。
2.元老重臣的处置。武后既立,标志高宗与以长孙无忌为首的元老重臣在政治上的决裂。武后对反对她的元老们誓必斩尽杀绝,高宗则坚持贬官削爵而止。显庆二年(657)七月,"许敬宗、李义府希皇后旨,诬奏侍中韩瑗、中书令来济与褚遂良图谋不轨,以桂州用武之地,授褚遂良桂州都督,欲以为外援"。明显是欲加之罪,高宗没任何犹豫,即贬韩瑗振州刺史,来济台州刺史,"终身不听朝觐"。"又贬禇遂良为爱州刺史,荣州刺史柳奭为象州刺史。"(《资治通鉴》卷二○○)显庆四年(659)四月,许敬宗诬长孙无忌谋反,"请收捕准法"。高宗泣曰:"舅若果尔,朕决不忍杀之,天下将谓朕何,后世将谓朕何!"尽管许敬宗引前朝故事作为杀害无忌的依据,并恐吓说:"无忌今之奸雄,王莽、司马懿之流也;陛下少更迁延,臣恐变生肘腋,悔无及矣!"高宗也只是"下诏削无忌太尉及封邑,以为扬州都督,于黔州安置,准一品供给"。(《资治通鉴》卷二○○)高宗不仅给无忌以生的机会,而且给予从二品官扬州都督(虽然只是个空名),并在生活上按一品优遇,毕竟他是无忌力争才坐上皇帝宝座的。然事仅隔数月,就有许敬宗派人于黔州逼无忌自缢,柳爽、韩瑗则遭斩决,并"籍没三家,近亲皆流岭南为奴婢"。(《资治通鉴》卷二○○)显然这一切都是武后策划的,与高宗本来的意图大相径庭。
3.李义府的贪赃枉法,肆无忌惮。武后的坚定支持者右相(中书令)李义府,"恃中宫之势,专以卖官为事,铨综无次,怨讟盈路"。高宗委婉告诫他:"卿子及婿颇不谨,多为非法,我尚为卿掩覆,卿宜戒之!"李义府不但不请罪,反而"勃然变色,颈、颊俱张",竟然质问高宗"谁告陛下?"高宗回答他:"但我言是,何必就我索其所从得邪!"而李义府"殊不引咎,缓步而去"。(《资治通鉴》卷二○一)高宗心里完全清楚,李义府在自己面前敢于这样嚣张傲慢,是背后有武氏庇护撑腰,作为一国之君他很难忍得下这口气。
其实,武后"掣肘"的过程,也正是高宗权力被侵蚀的过程。史载显庆四年(659)七月许敬宗逼死长孙无忌,和他有牵连的有关人员如柳奭等被斩决后,八月壬子(初八),上年被贬普州刺史的李义府便重新回到朝廷兼吏部尚书,同中书门下三品,同月"乙卯(十一日),长孙氏、柳氏缘无忌、奭贬降者十三人。高履行(无忌妻舅,曾拜户部尚书、益州大都督长史等职)贬永州刺史,于志宁(在立武后事件中骑墙)贬荣州刺史,于氏贬者九人,自是政归中宫矣"。(《资治通鉴》卷二○○)面对这一切,特别是"政归中宫",高宗未必能甘心。
史籍又载:显庆五年(660)十月,"上初苦风眩头重,目不能视,百司奏事,上或使皇后决之。后性明敏,涉猎文史,处事皆称旨,由是始委以政事,权与人主侔矣"。(《资治通鉴》卷二○○)从文字表面看,好像武后干政,是高宗有病主动让权。然此事可疑。高宗的"风眩"(《旧唐书·则天皇后纪》作"风疾"),现一般认为是高血压、糖尿病,这在今天也只能控制,难以痊愈,何况在1300多年前,哪能很快就好。既"头重"到"目不能视"的地步,表明病得不轻。然而不过三四十天,"(十一月)甲寅(十七日),上幸许州。十二月,辛未(初五),畋于长社,己卯(十三日),还东都"。(《资治通鉴》卷二○○)又不到三个月,即龙朔元年(661)"三月,丙申朔,上与群臣及外夷宴于洛城门,观屯营新教之舞,谓之《一戎大定乐》。时上欲亲征高丽,以象用武之势也"。(《资治通鉴》卷二○○)再半月之后,即发任雅相等各路大军"及诸胡兵凡三十五军,水陆分道并进。上欲自将大军继之;癸巳(二十九日),皇后抗表谏亲征高丽,诏从之"。"冬,十月,丁卯(初五),上畋于陆浑,戊申(十月无戊申,似应为戊辰),又畋于非山;癸酉(十一日),还宫。"(《资治通鉴》卷二○○)委政事武氏之后数月间,既打猎,又观军乐,还要率军出征(又是武后抵制才罢),活动如此频繁,这不像是一个"头重"到"目不能视"的重症病人所为。"头重"如何骑马?"目不能视"怎么打猎?可见将政事委武后,不是"处事皆称旨"(实际上是处不少大事不称旨),而是另有隐情。或者是,既然事实上已经"政归中宫",不得已给予承认;或者是以退为进,拭目以待的韬晦策略;或者是二者兼而有之。细察高宗在此事前后的几项重大决策,不难发现一些蛛丝马迹。
1.亲自选人任朝中各部门正副首脑。如龙朔二年五月,迁御史大夫窦德玄为司元太常伯(户部尚书),在此前后又"以源直心为奉常正卿(太常卿),刘祥道为司刑太常伯(刑部尚书),上官仪为西台侍郎(中书侍郎),郝处俊为太子左中护(左庶子),凡十余人,皆帝自择,以示宰相李勣等,皆顿首谢"。(《新唐书》卷九五《窦德玄传》)按正常程序,选人当先由吏部提名,中书拟旨,门下审核,然后下诏;时(显庆四年八月--龙朔三年四月)李义府为吏部尚书,同中书门下三品,现越过吏部直接由皇上提名,而所选之人,都与武后无甚瓜葛,意味着什么,应当是不言自明。
2.令太子定期审察各部奏事并处理日常事务。龙朔三年(663)十月,"诏太子每五日于光顺门内视诸司奏事,其事之小者,皆委太子决之"。(《资治通鉴》卷二○一)显庆五年(660)已将政事委托武后,现又让太子视事,这明显是分散权力。其时太子李弘年仅十一岁,实际运作当然只能由属官代劳。而那时的太子左右中护(左右庶子)郝处俊、乐彦玮,前者富有"远识","志存忠正"(《旧唐书》卷八四《郝处俊传》),后者"公清","权臣独抗"(《旧唐书》卷八一《乐彦玮传·赞曰》),都是不依附武后的,高宗作这样的安排,自然有其深意。
3.整顿宰相班子,最具重要意义。显庆四年(659)武后向最后一位反武顾命大臣长孙无忌下手时,居宰执者除长孙无忌外,还有李勣(司空,同中书门下三品)、于志宁(太子少师,同中书门下三品)、许敬宗(中书令)、辛茂将(兼侍中)、许圉师(黄门侍郎,同中书门下三品)5人。无忌既废,于志宁亦因拥立武后态度暧昧而被免职,元老重臣除支持武后的李勣外,其余全部清除干净;而许敬宗、辛茂将、许圉师都是武后的人。(许敬宗是武后得力干将,辛茂将是其副手,诬陷长孙无忌便是二人一起操作的。见《通鉴》卷二○○显庆四年七月。又《新唐书》卷3载:龙朔元年九月,"及皇后幸李勣、许圉师等"。特地突出皇后,亦见武氏对李、许的信赖与期待。)高宗显然不愿武后之党独霸相位,于废黜无忌的次月,便以"兵部尚书任雅相、度支尚书卢承庆并知政事"(《资治通鉴》卷二○○),任、卢当是高宗可以信赖的。(任雅相两《唐书》无传,龙朔元年四月高宗欲亲征高丽,以任为前锋主力,足见对其倚重,以为宰执,当与此有关,见《通鉴》卷二○○。卢承庆深受太宗赏识,历任雍州别驾、尚书左丞,两次遭禇遂良构陷,贬简州司马,是高宗亲自将他召回朝廷委以重任的,史称其"忠清文行",也不是见利忘义之徒,见《旧唐书》卷八一本传"史臣曰"。)可是当年八月,被贬普州的李义府又回到朝中"兼吏部尚书、同中书门下三品"(《资治通鉴》卷二○○),宰相成员中武后势力仍占绝对优势,所谓"自是政归中宫矣",就是针对这种态势而言的。不久(同年十一月)辛茂将去世,自然规律,无可奈何,不必多言,然而接着的是显庆五年(660)六月,有"度支尚书、同中书门下三品卢承庆坐科调失所免官"(《资治通鉴》卷二○○)之事发生,这便有些令人生疑。"科调"有度支郎中具体负责,"失所"并没造成严重后果,作为尚书又同中书门下三品,最多负领导失察责任,就因此免官,未免小题大作。对比显庆三年(658)十月李义府因"贪冒无厌"、"卖官鬻狱"、"多树朋党,倾动朝野"而不过问,经中书令杜正伦揭发,竟以"大臣不和,两责之"贬为普州刺史(《资治通鉴》卷二○○),那便不可同日而语了,个中隐秘无疑暗藏高宗与武后权力控制的较量。龙朔二年(662)二月,任雅相卒于军中,宰执中又无高宗可以依靠的人,于是高宗果断地做了几项重要决定:第一,龙朔二年(662)八月,"以许敬宗为太子少师、同东西台三品、知西台事(同中书门下三品、知中书事)"。(《资治通鉴》卷二○一)品级升了(中书令正三品,太子少师从二品),实际权力则虚,虽仍知西台事,但不管具体事务,明显是削权。第二,同年十月,以"西台侍郎陕人上官仪同东西台三品"(《资治通鉴》卷二○一),实际上是接替了许敬宗。同月将几个月前才升为左相(侍中)的许圉师"诏特免官"。(《资治通鉴》卷二○一)第三,龙朔三年(663)四月,将正月方升为右相的李义府"除名,流嶲州"。(《资治通鉴》卷二○一)第四,麟德元年(664)八月,"以司列太常伯(吏部尚书)刘祥道兼右相,大司宪(御史大夫)窦德玄为司元太常伯(户部尚书)检校左相"。(《资治通鉴》卷二○一)这几项决策,提升的都是高宗亲自选择之人(上官仪、刘祥道、窦德玄),打击的尽为武后之党,意图何在,自是昭然。
麟德元年十月,此时宰相成员中除许敬宗尚保留一个名义外,其余武后的支持者已经清除尽净,朝廷各部门也早已安排了高宗可以依赖的大臣,反击的时机到了,于是"厌胜"之事被揭发,高宗决心采取行动,废弃武后,种种迹象显露,此事早在谋划之中,"厌胜"不过是导火线而已。
关于"厌胜",事涉宫中秽迹,载笔向来简略,留下一些疑点,有必要诠释。所谓"厌胜",是古代迷信以为能用诅咒制胜。武后为何"厌胜"?针对何人?高宗为何因此立即决心废后?其时武后公开的强大政敌既已诛杀殆尽,残存的敌对势力武后可以随心所欲任意处置,哪用得着借助神力!如果说是对潜在敌人,此时既没暴露,诅咒也没有具体目标。日人原百代认为是驱逐废后王氏和萧淑妃的幽魂,被高宗误会"一定想咒死朕!"([日本]原百代著、谭继山译《武则天》2册224页,中国友谊出版公司1985年版)这真小看了武氏的心理承受能力,如果说武氏害怕幽灵报复,且不说此前,试看她日后的行事,不仅是对政敌,就是异母兄弟、同胞姊妹、至亲乃至自己的骨肉等,只要被认为妨碍她掌权,一律杀无赦,何止百千,她哪怕什么鬼魂,相信报应。现在阻碍着她获取最高权力的只有一人,那就是高宗,所以高宗以为"一定想咒死朕",不是误会,而是政治博弈本身的无情;正因如此,才使高宗勃然大怒,立即下决心,找人密谋,废除武后。显然,此事是高宗亲自策划的,事前作了精心部署,绝非一时之忿。
然而废后流产了,原因何在呢?时贤几乎一致归结于高宗软弱,不够坚强,深爱武后,对武后并非无情。然细读史料,发现所谓软弱、爱情说,大有可疑,似宜探研。
说高宗软弱,始自太宗。《资治通鉴》卷197贞观十七年十一月载:太宗下令选良家女以实东宫,时高宗为太子,派人代为辞谢。于是"上疑太子仁弱,密谓长孙无忌曰:'公劝我立雉奴,雉奴懦,恐不能守社稷,奈何!吴王恪英果类我,我欲立之,何如?'无忌固争,以为不可"。同卷贞观十八年四月又载:太宗谓群臣曰:"吾如治年时,颇不能循常度。治自幼宽厚,谚曰:'生狼,犹恐如羊',冀其稍壮,自不同耳。"由上可见,太宗说高宗懦弱的依据,一是给他女人不敢要,不像"吴王恪英果类我";二是不像太宗年轻时敢于不"循常度",心狠如狼。看来太宗尽管治国成功,但治家失败,确非偶然。谚云:知子莫如父。而太宗则是太不了解他的儿子了。高宗不贪女色,"循常度"吗?他敢于和他父亲的姬妾偷情,仅此一端,足证他色胆包天,"常度"在他眼里一文不值。这是本质,其他都是假象。史称高宗"幼而歧嶷端审"(《旧唐书》卷四《高宗纪》),就是说有足够的聪明,一点不弱智,行事稳重谨慎。他在两位兄长太子承乾和魏王泰谋取继承皇位的斗争中,看似超然,无所作为,其实是坐山观虎斗,稳收渔人之利,可谓大智若愚。试看他的伪装,魏王泰恐太宗立晋王治,对晋王治说:"汝与元昌善,元昌今败,得无忧乎!"就这样一句话的威胁,便吓得魂飞魄散,"忧形于色",引起太宗注意,经多次追问,才吐出实情,不动声色,不露形迹,非常自然地牵出承乾,将李泰的狠毒野心彻底揭露,一下就把李泰打倒了。(《资治通鉴》卷一九七)四两拨千斤,恰到好处,这才是"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孙子》卷三《谋攻篇》)
关于高宗"昏懦"、"庸懦",赵文润先生有《唐高宗"昏懦"说质疑》专文辩正(牛致功、赵文润《隋唐人物述评》,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1989年4月版),言之凿凿,不再重复。想着重强调的是,高宗即位几年间,即取得史家称道的"永徽之治",所谓"百姓阜安,有贞观之遗风"。(《资治通鉴》卷一九九)这该不是昏懦之君所能做到的。他在立武氏为后的过程中,遇到的阻力多么的大,他敢于排除各种障碍,岂是懦弱之人所敢为。当然此时他有许敬宗,李义府等少数朝臣支持,但许、李辈不管从哪方面讲都根本不能与长孙无忌、褚遂良等顾命大臣相较。史载当高宗犹疑不决之时,是李勣一句话"此是陛下家事,何必更问外人"让高宗开窍,"上意遂决"。(《资治通鉴》卷一九九)其实,"幼而歧嶷"的高宗当然明白所谓"家事"、"外人"之说根本站不住脚,皇后母仪天下,怎是"家事"?长孙无忌是高宗亲舅,哪是"外人"?而高宗一听此言,即下决心立武氏,是他摸清了李勣在此事上对他的明确支持。李勣自高宗被立为太子之日起,即任太子詹事兼左卫率,是东宫的最高军政长官,在高宗的随身卫队中有重要影响,永徽间曾任左仆射,此时为司空、同中书门下三品,与长孙无忌同为三公,无论政治、军事才能及影响都足以与长孙无忌抗衡。实力从来是政治博奕的坚强后盾,有李勣支持,便不怕长孙无忌等生事,于是当机立断,可见高宗并非不英果,的确端审。至于他以后为武后所制,权力倾斜,则另有原因,是力量对比发生了变化,绝非个性使然,这在后面将深入具体论述。
另外说到情和爱,高宗对武后当然是有的,否则就不会不顾巨大阻力立她为皇后。不过情和爱都是相对的,也不是永恒不变的。高宗对王皇后和萧淑妃也曾有情,深爱过,还不是说变就变。封建帝王在两性问题上对女方的要求主要是情欲和传宗接代,谁能在这两方面给以最大满足,谁就能得到宠幸,也就是帝王的情和爱。武氏正是以她少妇的成熟风情和日本人原百代所谓的"闺房技巧"而取得高宗欢心的。(《武则天》2册第40页)刘肃《大唐新语》卷2《极谏第三》载:"始,则天以权变多谋,高宗将排群议而立之。"司马光《资治通鉴》卷201麟德元年记:"初,武后能屈身忍辱,奉顺上意,故上排群议而立之。"(重点号为笔者所加)刘肃是唐人,记皇帝老祖母的丑事有顾虑,难免含蓄,司马光是宋人,就没有那样的思想负担,故将"权变多谋"具体化为"屈身忍辱,奉顺上意",可谓画龙点晴。面对不利形势,忍性坚忍,韬光养晦,等待机会,正是武氏的高明。《资治通鉴》卷199永徽五年(654)记她对王皇后的行动策略:"武氏巧慧,多权数,初入宫,卑辞屈体以事后,后爱之,数称美于上。未几大幸。"之后,则不遗余力中伤、诬陷王皇后,及至置之死地,这是高宗亲眼所见,亲身所历。如今,相似的境遇落到他自己身上了,武后"及得志,威福并作,高宗举动,必为制掣肘。高宗不胜其忿"。(《大唐新语》卷二《极谏》第三)武后掣肘高宗,前面已经论及,所以,如果说高宗对武后深情有爱的话,那也是昨日黄花,"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全唐诗》卷五三九,李商隐《锦瑟》)考察武后的生育情况,也可见高宗对武后感情事实上的转移。从永徽初(650)到显庆元年(656),五六年间,武后产三男一女(安定公主、李弘、李贤、李显),足显高、武的激情热恋,然自此之后,至龙朔二年(662),六年后才有李旦,激情遽去,昭昭然。
然而,谋废武后最终流产了,症结究竟安在?按《大唐新语》卷2所记:高宗找上官仪谋商废后,是"密召"当属绝对机密。宫禁之内,帝王平时言行都是秘密,不能外泄,泄则有罪。贞观间,侍中王珪就因"坐漏泄禁中语,左迁同州刺史"。(《资治通鉴》卷一九四)武后也曾派人告柳奭"漏泄禁中语"而使柳贬荣州刺史。(《资治通鉴》卷一九九)大臣尚且如此,一般宦官将皇帝废后的绝密泄漏,岂不是死罪。但在高宗"左右"就偏有人不顾杀头"驰告则天",可见武后早在高宗身边埋伏有线人。则天"遽诉",帝王所在,警卫何等森严,哪能任人轻易闯进;任何晋见,都得事先通报,并得允许,皇后也不能例外,除非发生了非常意外事变,像武德九年(626)六月四日李世民在玄武门杀死建成、元吉后,派尉迟敬德擐甲持矛直闯李渊跟前(按唐律,御前带刀是死罪),李渊一见就知大事不妙,立即宣布以秦王李世民为太子,令诸军并受秦王处分,方得保全自身平安,否则谁能保证不会血溅龙袍,杨坚父子之事未必不会再次发生。现在武后不受阻拦直闯高宗跟前,让高宗措手不及,表明高宗的警卫对于武后已经不起丝毫作用,高宗的贴身护卫也完全被武后收买了。再说武后"遽诉",绝不会是她一人前来,必定带有大批随从乃至武装人员,不然,身为万人之上的皇帝凭什么怕她一人之下的皇后,竟"恐其怨怼",乃至昧着良心说"此并上官仪教我"。结果,上官仪被杀,还牵连一大批无辜,高宗在现实面前低下了高贵的头,是他的"左右"即亲信宦官出卖了他。而收买竞争对手亲信为自己效命,正是武后克敌致胜的有效战略战术。当年她还只是昭仪,为获宠幸而打击王皇后、萧淑妃,就是对王身边"伺后所不敬者,必倾心与相结,所得赏赐分与之。由是后及淑妃动静,昭仪必知之,皆以闻于上",因而如愿以偿。(《资治通鉴》卷一九九)又"长安令裴行俭闻将立昭仪为后,以国家之祸必自此始,与长孙无忌、禇遂良私议其事。袁公瑜闻之,以告昭仪母杨氏,行俭坐左迁西州都督府长史"。(《资治通鉴》卷一九九)可见武后的情报网不独在宫中,外朝也有,乃至禁军。《资治通鉴》卷203光宅元年(684)载:"有飞骑十馀人饮于坊曲,一人言:'向知别无勋赏,不若奉庐陵。'一人起,出北门告之。座未散,皆捕得,系羽林狱。言者斩,馀以知反不告皆绞;告者除五品官。"此事虽发生在高宗去世之后,然武后情报网之遍布则在此之前便已措置就绪当无疑义。
宦官刑余之人,卑微低贱,向为封建士大夫所不齿,然其能量,不容忽视。日人原百代有精辟论述:"没有宦官,后宫就没有办法生活。"宦官属内侍省,"内侍负责在天子退朝后,将天子的命令以口头传给宰相。内侍自然也就掌握了实权"。"宦官是后宫生活舞台的剧务,也是后宫的原动力。"(《武则天》1册第81、83页)武后控制了宦官,也就控制了后宫的一切,当然使高宗感到恐惧,为了保全自己,让人当替罪羊,是古今政客惯用的伎俩,不足为奇,但集中反映了高宗废后的彻底失败,而其失败之由,关键正在于重视了政治上层,而忽视了其底层,正是士人不齿的随身亲信背叛,导致高宗谋废流产。"自是上每视事,则后垂帘于后(或谓'帝坐于东间,后坐于西间'),政无大小,皆与闻之。天下大权,悉归中宫,黜陟、杀生,决于其口,天子拱手而已,中外谓之二圣。"(《资治通鉴》卷二○一)从此历史掀开了新的一页。谚云:天无二曰,国无二王。而唐代就出现了这样的稀奇事,这是高宗废后失败对当时政治的影响及意义。如何评价,静待高明,非本文之所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