危险一过去，我马上就恢复到刚才那种热昏了头的半迷糊状态，晕晕腾腾地闭上了眼，眼前便出现了几个刚从冰凉的水井里捞出来的大西瓜。刀子刚切进去一半，西瓜就发出轻轻的哗啦声自动裂成两半，淡红的汁水立刻从鲜红的瓜瓤上渗了出来滴到地上。哎哟哟，我不由自主地轻轻摇起头来。

    上学的时候每年都要下乡帮农民割麦。有一年夏天，学校把我们分散到农民家里吃饭休息。我住的那家农民院子里有口深井，每天中午割完麦子回来，房东总要从冒着雾气的井里捞出一个西瓜或是几个菜瓜、甜瓜，切成一牙一牙的端出来。在井里泡了几个钟头的瓜冰凉，坐在刮着小风的槐树阴下，吃着凉甜解渴的西瓜、甜瓜。哎呀……

    闷热似乎都把人的脑子烤成了黏黏糊糊的一滩蜡，流得到处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怪念头都有。

    去年我在土门的沙丘旁告别（应当说永别）了张建华，没多久就懵头懵脑地被绑进了这座监狱，到现在已经服刑快一年了。论资格，我早已不再是“新兵蛋子”了，成了老犯人。既然是老犯人，又是无期徒刑的老犯人，就应当正视现实放弃幻想，尽量做到心如古井处事不惊，不能见异思迁情绪不稳定，不能再遇到些许诱惑就萌生出不切实际的幻想。但我生性就爱胡思乱想，所以情绪总是不太稳定，爱自己折磨自己。这不，一看到西瓜皮，我就又想起吃西瓜来了，就像痴情的傻男人还经常怀念早已嫁给别人而且还生了一大嘟噜孩子的旧情人一样。

    好像是普希金说过：“怀念已经逝去的幸福是愚蠢而又无益的。”不错，因为幸福既然已经逝去了，它就绝对不可能再现。这是自然界的规律。但我却一直不能理论联系实际，总爱怀念自由的过去。因为自由太可爱了，这只有失去了自由的人才能真正体会到。

    就像人身体上所有的器官一样，不管是心肝肾肺，还是眼鼻牙耳，在它们老老实实正常运行的时候，人们一般都体会不到它们的存在。一旦觉得某个器官存在了，十有八九都是它已经出毛病了，需要给它治治了。这时的人肯定会怀念它们正常运行的时候。同理，人一旦意识到世界上还有“自由”二字，那就是人的自由已经出毛病了，也就是说他已经失去自由了，人就会像怀念正常的人体器官那样怀念它。自由包含了无数具体内容，其中包括夏天吃西瓜。所以我经常怀念三伏天吃西瓜，那是一种幸福。

    听老犯人说文化革命前监狱里是允许犯人买西瓜吃西瓜的，那时的政府说那叫革命的人道主义。但文化革命中产生的“红卫兵”们对此极为愤慨，他们说罪犯进监狱是来改造的，不是来享受的，对人民犯了罪的犯人还能吃西瓜，那不是对阶级敌人太仁慈了吗？提高到原则上，让犯人吃西瓜就是喂养阶级敌人，就是对革命的犯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