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总是有不一般的地方。晚霞,忽然绚烂了起来。在绚烂的晚霞下,一杆大旗猎猎地飘扬,上面用金线绣出了一个大大的“卫”字。
一个童颜鹤发、仙风道骨的老头正笑眯眯地坐在中军帐内,他的眼光和蔼而亲切。一个满身素白的年轻人正迎着他和蔼而亲切的目光跑来。
很快地跑来。所以,很快地到来。
掘突含泪施礼道:小子鲁莽,不幸中了犬戎的埋伏,致此大败,万望老侯爷做主。
卫武侯连忙欠身扶起道:世子放心,寡人所来正为除此外患,定助世子一臂之力。声音沉厚而低稳,让掘突的心踏实了许多。
掘突擦干了眼泪,甜甜地睡去。可刚到半夜,他却又不得不起来。
先被吵醒,后被乐晕。
又是无数的兵马奔来,“踏踏踏”的蹄声在这个深夜里不停地回荡,充满了一种深邃的豪迈。
黑色篷布扎起的中军帐内,松油火把辉煌。四张阳刚而坚毅的脸:卫武侯、掘突、晋文侯、秦襄公。
兵贵神速,另两路援军亦齐齐来到。当然,刚到时肯定是要有很多的寒暄,但很多的寒暄过去之后,他们陷入了沉默。
沉默是因为面对着棘手的问题。
卫武侯终于张了张嘴,道:既然各位推老夫为联军首领,老夫就不辞鄙陋,大概分析一下敌我目前的状况。
他一说话,颌下一串长长的白胡子就跟着一翘一翘,充满了挑逗和乐趣。可是,他说的话却充满了阴冷和忧虑。
卫武侯道:从目前兵力分析,我方与犬戎几乎可势均力敌。
秦襄公心头一沉。“几乎可势均力敌”的意思就是我们处于下风,而犬戎的单兵作战能力他很清楚,那是用他爷爷秦仲的命换来的常识。
卫武侯接着道:而犬戎占据京城,墙高城固,易守难攻,想仓促之间克此大城,实乃难上加难。
掘突心中一阵悸动,仰攻的苦他已尝够。
卫武侯再道:犬戎肆虐已甚,民众死伤扶道,怨声鼎沸,早不堪忍受,如我方联军不能快速攻破,大周颜面何存?对百姓的信誉何在?
卫武侯最后那句话很激动,所以他狠狠地拍了下案几。一个小巧的青铜镂纹盏碟跳了起来。
晋文侯的眼正痴痴地看着这盏碟,他的心跳得比盏碟更厉害。
总数少,单兵能力差,以下攻上,还需必胜,怎么听起来都像是一个天方夜谭。
严峻的是,这个天方夜谭需要实现,且是最短时间内。
火已烧到眉毛,但四个人却谁都没有说话。因为,实在无话可说。他们的脑袋内只有沉重,而无任何的奇思妙想。
戎主并非是一个傻瓜,而是一个久经沙场的军事专家。一般的小伎俩根本不需要拿出来献丑。
火把依然在滋滋地烧着,一滴松油不经意地滴了下来。“嗒”的一声。
轻轻的,微微的。
这唤醒了沉思中的卫武侯,他微笑地抬起了头。
他也终于发觉,三双饥渴的眼睛已盯了他很久。有问题,找老大,这就是混社会的法则。
但悲哀的是,卫武侯的微笑再温暖,也依旧不知该如何解决问题。他微笑只是因为,他虽不知该如何解决问题,但却知道如何找到解决问题的人。
这其实是老大混社会的法则。
月亮,在照啊照。照进了一个朱窗,朱窗里有一个未眠的人。这个未眠的人很忧郁。如水的光华在寂静的院落里婉约地流淌,可是他的心事却一点都婉约不起来。
很凝重。凝重到他似乎觉得整个丰镐城都在压着他。
申侯。他在想着卫武侯抛给他的两个问题。
一,必须令犬戎自愿减兵;二,必须令犬戎自动开门。
这两个问题看似简单,其实已复杂到了无边无际。
交战双方,你热血沸腾地来群殴,而让别人打开自家坚不可摧的城门,并只派出一小部分人让你痛快淋漓地拳打脚踢,其余人在一边看笑话。这本身就实在是一个最大的笑话。须知,这个别人是从不讲道理、凶狠暴戾无比的犬戎。
申侯的任务就是导演这个看似荒谬不堪的笑话。且毫无讲价余地。因为联军是他喊来的,就像当初犬戎是他喊来的一般。
既已心甘情愿开门揖盗,现又要借人铁拳清理门口。他不出死力,谁出死力?
可关键是,申侯还不想死,他现在活得很好、很愉快。只是,他的命并不在自己的手中,而是在犬戎的拇指间。
他现在的公开身份是犬戎的同伙。
他,必须要无间道。
无间道是个很有技术挑战的活儿,申侯颤颤巍巍地走进了挑战中。
只在一眨眼间,别人还没明白过来,申侯已完成了谋略的实施。
漂亮,太漂亮,这活做得太漂亮。实践证明:天地之大,唯人精锐不可当。
申侯只是有意无意地对戎主说了两句话。
第一句,他告诉戎主,在大周抢的宝贝已够多了,如果战火一起,兵荒马乱的,这些脆弱的宝贝难免磕磕碰碰。到时候万一缺个角、漏个眼,那损失可价值连城。何不派人先行护送回老家?
右先锋孛丁领着一路大军飘然远去。
第二句,既然先前击溃掘突采取的是以逸待劳,前后夹击之谋,那何不轻车熟路,再行此法?
左先锋满也速带着另一路大军,飘然走进了那片熟悉的密林,在一个黄昏的时候。
黄昏的气息是如此的静谧,树叶沙沙作响,秋意渐浓,让人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寒噤一完,还要睡觉。
一睡觉,就要把西域弯刀扔在一边。
戎兵们各个四仰八叉地躺在松软的树叶上,开始打起了呼噜。他们需养足精神,等待第二天的恶战。
他们的呼噜一直打到了三更。
三更之后再也无呼噜。只有鬼哭狼嚎的惨叫和血肉模糊的躯体。
戈、矛、剑、戟、斧、钺、钩、叉,十八般武器不停地向他们身上招呼过来。
联军的这次突袭确实很痛快淋漓。一群精神饱满、满腔仇恨的人去攻击另一群手无寸铁、睡眼惺忪的人,想不痛快淋漓,真的也很难。
寂静的大地在贪婪地喝着犬戎们一咕噜又一咕噜的血。
然不可否认,再严密的偷袭,也必有漏网之鱼。
漏网之鱼们急急忙忙地向城门奔去,他们万分焦急地渴望回到舒适温暖的家。再不撒脚丫子躲进城,怎能免得了追兵的当头一刀?
三更半夜,人越挤越多,场面一度失控。
终于,一道希望的曙光划破黑暗。城门吱吱呀呀地打开。漏网之鱼们发了疯似地钻了进去。
可是等他们钻了进去后才发现,门却再也关不起来了。因为,漏网之鱼实在太不纯净,有太多的浑水摸鱼。
当守门的戎兵反应过来上当后,第一时间冲下城楼,试图用西域弯刀砍杀浑水摸鱼。可悲哀的是,他们自己反被砍杀了,而且是很严重地砍杀。
联军已势不可当,长驱直入,一直入到了戎主的龙床前。
可歌可泣的反应速度挽救了戎主。当他发觉不对劲后,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翻了起来,连盔甲都不披挂,抢到马棚,跨上战马,一溜烟像灯火阑珊处蹿去。
在灯火阑珊处,戎主清醒了过来。不但他清醒了过来,所有的戎兵们也都清醒了过来。他们不约而同地发现,只有北门是唯一的逃生通道。因为,无联军围堵。
凶悍的犬戎们向北门潮水般跑去。
逃命最重要,也最能激发人的速度潜力和凶悍劲。一眨眼,他们逃出了北门,并逃出了很远,逃到了一个小山坡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