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渊易驱车回到警局后,径直来到检验科。
法医小高所在的检验科,在警局最偏僻的一个角落。梧桐树遮住了所有的阳光,巨大而又奇形怪状的黑色阴影投射在房顶与窗户上,令检验科那幢两层高的黑色小楼显得无比阴深恐怖。小楼的外墙上爬满了墨绿色的攀援植物,每当有风掠过的时候,锯齿形的叶片便会迎风发出飒飒的响声,令这幢小楼更加充满了哥特风格的意味
因为检验科里时常停放着等待解剖的尸体,所以整幢楼又被警方内部称为“殓房”,平时很少有人到这里来沾染晦气,这座小楼通常都是孤伶伶地矗立在偏僻角落中,没人疼也没人爱。
不过,现在检验科这里却是人声鼎沸,天下大乱。
周渊易一来到殓房外的院子,就看到空地里站着一个蓄有山羊胡的老头,穿了一件青蓝色的土布长衫,杵着一根龙头拐杖,正嘶声力竭地大声吼道:“今天晚上一到子时,就得准时出殡,一刻都不能耽误!否则良辰一过,就会风水大变,大吉变大凶!”
在老头脚下,停着一具木头制成的红漆棺材,这具棺材相当特别,只有两米多长,却有近一米高,四四方方,棱角分明。棺木外壁还绘满了各式怪异的花纹,大概这棺材也是按照冯舒老家的丧葬习俗而特别订制的吧。
棺木旁还站着六个穿着黑色绸布长衫的抬棺人,神情萎靡不振。其中一人手里捧着一面镜框,镜框里是一张面色肃穆的黑白照片。
照片上的人,正是此刻已经变作一副骨架的出版社编辑冯舒。
周渊易嗅到空气中漂浮着一丝略带暗香的焦糊气味,四处还飞舞着烧尽的纸屑,他料定这些人一定是在检验楼外刚焚烧过纸钱。他不由得叹了口气,心想这些人把严肃的警局搞成了什么样子?
周渊易做了个手势,把法医小高叫到了一边,低声问:“现在什么个情况?”
小高耸了耸肩膀,说:“民族局和宗教局的人来过警局后,咱们的领导已经答应让冯舒的家属,按照他们家乡的丧葬习俗来处理丧事。反正冯舒现在只是一具白森森的骨架,我已经拍了照片存档,又提取了各部位的血液、肌肉组织进行检验。骨架本身没有什么检验价值,所以尽管让冯舒的家属们拿去折腾。”
小高说得也在理。不过,上级领导真的答应让冯舒的家属们在警局里举办法事吗?这也太不严肃了!要是这事传出去,岂不成了市井流传的大笑话?这会严重影响警局的声誉与威严。
面对周渊易的质疑,小高皱着眉头耸着肩膀,摊开手无奈地说:“所以啊,局里领导决定让他们在检验楼外做法事——谁让这里在警局最偏僻的角落呢?没人疼啊没人爱,更不会让外面的人看到……”
“哈哈哈!”周渊易不由得发出了幸灾乐祸的笑声。
小高又郁闷地补充道:“领导还要求我全程协助冯舒家属为冯舒出殡,看来我今天睡不成觉了,今天晚上我还想看一下欧洲冠军杯决赛的重播呢。昨天因为这具白骨,我已经错过了现场直播。”但他马上对周渊易说,“不过,你也轻松不了……”
“为什么我也轻松不了?”周渊易不解地问。
小高脸上露出了诡异的笑容。
也别说,冯舒的出殡仪式还蛮复杂的。
冯舒是在西南一个偏远山村出生的,他所属的民族叫“黑沙族”,是某少数民族的一个旁系分支。目前“黑沙族”族人仅余三百多人,属于濒危稀有民族,所以他们在民族丧葬习俗上的要求,民族局与宗教局几乎是有求必应。
那个蓄有山羊胡的老头,是黑沙族的族长,也是族里的法师,名叫冯三庭,六十三岁了,他是冯舒的伯父。冯三庭告诉警方,黑沙族的丧葬习俗,除了夜间出殡之外,还要求土葬。本来按照风俗,应该将冯舒带回家乡安葬,但考虑到路程实在是过于遥远,尸体又不方便携带,所以冯三庭也答应了警方的要求,就在本地寻址安葬冯舒——只要墓碑面向西南家乡,也算是将他安葬了家乡。
警局特意联系本市各家公墓,在民族局与宗教局的协助下,历经千难万苦才在郊区一家公墓找到一处足够宽敞可以容纳棺木的土葬墓穴。
这家公墓叫做元宝山庄,产权隶属于市殡仪馆,因此也拥有技术过硬的尸体化妆师与丧葬仪式主持人,甚至还能提供现场乐队与帮着代哭的“孝子贤孙”。
元宝山庄得知冯三庭的要求后,还特意对土葬墓穴进行了拓宽拓深的工作,并对墓穴进行平整装饰以及防水防坍塌处理,还找民族局要来了黑沙族丧葬习俗的相关资料,精心做好了一切准备。
黑沙族所谓的夜间出殡,又叫“夜葬”,讲究极多,不仅要在午夜后的良辰吉时出殡,还要求至少有八个没结婚的年轻大汉抬棺。送殡的人最好是年轻人,越多越好。而且在出殡的路上,所有人都不能说话,族长走在最前面,用特定的暗号表示左转右转,为抬棺人指路。
“夜葬”在落棺前,还会有一系列的祭祀活动,元宝山庄也安排好了相应的活动场所。总之,公墓也把这单生意当做一项政治任务来完成,绝不允许出现任何差池。
说到这里的时候,周渊易瞟了一眼检验楼外站着的抬棺手,问小高:“你刚才不是说,夜葬仪式应该有八个青壮年抬棺手吗?怎么这里只看到了六个?”
小高嘿嘿一笑,说:“冯舒的伯父带着八个家乡的抬棺手来到了本市后,请他们在警局外的如意餐馆吃了一顿饭。”
“如意餐馆?他们敢在那里吃饭?”周渊易咋舌问道。
前几天,警局附近的如意餐馆才发生了食物中毒事件,被卫生局勒令停业整顿,这事还登上了本地的各家报纸。经过一番整顿后,如意餐馆今天才重新开业,但警局的警员们可不敢再去那里吃饭了,整个餐馆称得上门可罗雀,生意萧条。
那冯三庭也太不巧了,居然请抬棺手去如意餐馆吃饭,真可谓“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偏来”。
周渊易不由得嘴角一翘,幸灾乐祸地哈哈大笑了起来。
小高也继续笑着说:“所以,八个抬棺手中,有两个体质稍弱的,吃完饭后便上吐下泻,虚脱休克,被送入了医院进行急救。”
难怪现在剩下的六个抬棺手,此刻也都神情萎靡不振,两条腿还直打摆子。
而小高却突然敛住了笑容,一字一顿地说,“所以冯三庭向局里领导提出要求,希望警局提供两位没结婚并且身强力壮的年轻人,来代替抬棺手的工作。”
“局里领导答应了吗?”
“当然答应了。民族局宗教局的领导都在这里,咱们局领导还敢不答应吗?”
“那局里派那两个倒霉蛋来抬棺材呢?”周渊易又幸灾乐祸地问道。
“很不巧,领导指定的这两个人,一个就是孤家寡人本人小高是也。而另一个,则是你周渊易!”
“啊?!”
“哼哼,谁让我们都是没结婚并且身强力壮的年轻人呢?”小高没好气地说道,脸上挂满了沮丧。
难怪刚才小高说,今天夜里周渊易也轻松不了,原来是这个原因呀。
周渊易气得“嗤嗤”地直吐粗气,但却又无计可施。警局领导已经发话了,让他和小高必须把这件事当做政治任务来完成,年终还会纳入晋级考核,不得有任何差错。
警察和军人一样,都以服从上级的命令为天职。上级都发了话,那还有什么好说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