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华纸业发生火灾的当天下午,曹跃斌的电话打进了苏小糖的手机,他说在火场怠慢了苏记者,请苏记者谅解。
苏小糖客客气气地说:“曹部长贵人事多,小糖刚到清凌,本应该先去拜望曹部长,还得请您谅解呢,改天我一定去宣传部看您。”
曹跃斌说:“清凌市委宣传部和《环境时报》可是多年的老关系了,苏记者虽然刚到清凌,但也不是外人。这样吧,选日不如撞日,今天晚上我做东,招待苏记者,算是为您接风洗尘。”
苏小糖说:“谢谢,不过今天我已经约了人了,要不改天吧您哪?”
曹跃斌不好再说什么,放下了电话。
苏小糖来清凌之前,她的前任曾向她介绍过清凌的总体情况。但是,来到清凌好几天了,她对这个城市仍然觉得十分陌生。幸好现在的资讯发达,清凌市政府办的网站也维持了较为正常的更新速度。但她心里明镜一样,从政府网站上了解到的内容,都是经过领导签阅审批的,看到的多是太平盛世的景象,听到的多是国泰民安的赞歌,倒不如在贴吧里看些胡言乱语来得更真实。
习惯于在网上冲浪的苏小糖很快查找到了清凌贴吧,刚刚进入,苏小糖就被里面热热闹闹的氛围所感染了。差不多几分钟就有更新的帖子,虽然有些帖子言语上未免极端,却可窥得其背后隐藏的蛛丝马迹。
帖子的内容涉及方方面面,从清凌谁家麻辣烫最好吃的提问到今年房价会不会下降的分析,从聚会自带酒水、自带女朋友的公告到转让健身器材的广告,从招工信息的通告到对自来水管里淌出黑水的抱怨……让苏小糖特别注意的是一条笑话,这让她立刻记起了自己在来清凌的路上闻到的那股恶心刺鼻的臭味。
某位省领导在车上打盹儿,车路过清凌,闻到了从车门缝隙弥漫进来的臭味,问司机:“到清凌了吧?”司机惊讶地问领导怎么知道的,领导说:“清凌之味,一闻便知!”
下面的一些跟帖更是直言不讳:
﹡市领导目光短浅,光看到眼前利益,不考虑长远发展。报纸、电台、电视台天天喊加快经济发展,建设和谐社会。经济发展了,可和谐没了!清凌有啥?就有点好水。以前的清凌是清凌凌的水,蓝莹莹的天!现在的清凌是黑糊糊的水,灰蒙蒙的天!人和自然都不和谐了,以后还咋生活呢?
﹡污染是为了发展,招商是为了经济。清凌的官们即使造成再大的污染,上级也不会处罚,反而会提拔重用,你想告都告不赢。有意见也得在清凌待着,有本事你出去,就省得天天吸毒气、喝毒水了!
﹡别站着说话不知道腰疼,有能耐你当市委书记、市长试试,让你当你也这么干,要不怎么升官?要不那些经济指标怎么完成?
﹡市领导要政绩,企业老板要业绩,这时候谁还顾得上环境好不好?顾得上老百姓生活得好不好?这些全都是利益关系。
﹡咱们还是应该公平地看人。污染是存在,可这届市委领导还是办实事的,财政收入增加了,咱们的工资也翻番了。大家想想几年前的清凌什么样,再看看现在的清凌什么样。说出话来得讲良心,不能一棒子打死人。
﹡已经烂透心的苹果,你还能指望做出好罐头?!清醒点吧朋友,思维太肤浅了。指望市领导为老百姓着想,那是做梦!
﹡发展就得以污染作为代价吗?按照楼上的说法,美国经济那么发达,美国人就应该天天喝黑水,天天吸毒气。当官的一个个人模狗样地坐在台上,小嘴吧吧地说得好听,肚子里长得全是花花肠子。说来说去,全都是为了自己爬上更高的位置,哪里还顾得上老百姓的死活。
﹡仁义为先,所谓得民心者得天下。希望市领导们能真诚地对待自己的良心,那样你们才会有内心的安宁……清凌吧里的另一个帖子,则把苏小糖带进了深深的思索中。
从小我就向往绿色的军营,那一身国防绿是我一生最大的梦想。每一次走在拥挤的大街上,一看到那一身身绿军装,我总是忍不住多看几眼,即使走远了我也要看着远去的背影很久很久。为此,好朋友经常取笑我,但我却不在乎,总是看得不亦乐乎。绿色的军装、绿色的军营、绿色里面的那一颗颗鲜红赤诚的心都是那样的让我感动。只可惜,此生我无缘进入军营了。在我接受体检时,我才知道,自己身体的许多指标都是不合格的。我无法接受这样的结果。我从小身体就是健康的,父母的身体也是健康的,为什么我的身体指标会不合格?当我泪流满面时,医生悄悄地告诉我,那是因为我一直在喝清凌江的水,吃清凌江水浇灌的米。这两年全市参军青年体检合格率在逐年下降,与清凌江受到污染有直接关系。清凌的父母官们,你们看得到一个青年人滴血的心吗?你们看得到清凌人日益衰弱的身体吗?你们是在拿百姓的身体做本钱,换取发展,换取政绩,换取官位啊!
在利华原料场火灾现场看到和听到的一切,和在清凌贴吧里看到的一切,使苏小糖终于在脑海中勾勒出了那条新闻大鱼的轮廓。火灾事件中安全隐患只是表相,其背后则是黑臭臭的污染、血淋淋的代价。最关键的可能还是清凌市委、市政府领导在政绩观上的偏失和具体决策上的失误。而要进一步去探寻这些真相,就需要进行深入的调查和采访。可是突破口在那里?利华纸业?清凌市委书记田敬儒?市长何继盛?环保局?纵火者董文英?
苏小糖蹙紧了眉头。
苏小糖的个人简历很快放到了田敬儒的办公桌上。
北京——这个小记者果然来自北京!田敬儒翻看着苏小糖的简历,下意识地对这个小老乡有了一种无法言说的亲切感。想起先前猜想苏小糖名字的一幕,他的脸上不由自主地显出了一丝笑意。
曹跃斌注意到了田敬儒情绪上的变化。
田敬儒很快收回了笑意,问:“各媒体驻清凌的记者对那场火灾都持什么态度?”
曹跃斌一笑,说:“咱们什么态度,他们就什么态度。换句话说,田书记什么态度,我就什么态度,我什么态度,他们就得什么态度。”
田敬儒满意而又无奈地笑笑,说:“你呀……你用了什么招数,让他们和咱们一个态度?”
曹跃斌见田敬儒心情不错,放开了胆子说:“投其所好,各个击破呗!大餐吃着,小酒喝着,桑拿洗着,歌厅唱着,红包拿着,小姐陪着……”
田敬儒眉头皱了一下,问:“小姐?”
曹跃斌慌忙解释:“个别人有这爱好,就得满足人家。记者们的口味不一样,有的说相机需要配个变焦镜头,咱就得给买。还有说要去东南亚开会——去东南亚开什么会?就是旅游潇洒去了!可咱也得给出飞机票钱。不然怎么办?有一个应对不好,把事情真相添枝加叶地捅出去,就够咱喝一壶的了!这帮记者,简直就是蝗虫,见秧就咬,见苗就吃!”
田敬儒愤慨地摇摇头,问:“花了不少钱吧?”
曹跃斌叹道:“这帮家伙,胃口越来越大,这次总共加起来,二十万都没打住!年初财政拨给宣传部的那点办公经费全拿去‘灭火’了,往后连汽车加油都得赊账了。”
田敬儒不解地问:“灭火?灭什么火?灭火是消防队的事,要花钱也应该是利华纸业的事,花你们钱了?”
曹跃斌苦笑着说:“田书记您应该知道,出了突发性事件,要想控制住媒体,那就等于是灭火呀!某种程度上比灭火还难。有些记者可比大火难处理多了。您知道现在外界都叫我啥吗?消防队长!”
田敬儒叹了口气,说:“也真难为你了。堂堂的市委宣传部,也算是大衙门了,日子过到这个份儿上,实在是说不过去。这样吧,回头你弄个请款报告,再请个几十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