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文英从拘留所出来的那一刻,长长地叹了口气。她理了理蓬乱的头发,抬起头,眯起眼睛,瞧了瞧挂在空中的那轮大太阳。太阳光刺眼,眼珠顿时蒙上了一层水雾。她抬手抹了一把脸,叹息了一声。外面可真是热闹,才在拘留所里待了十多天,路边树木的树叶便从嫩绿变成了碧绿。风里夹着丝丝的暖,人们的衣裳也穿得单薄了,一些贪美的年轻女孩儿已经穿上了裙子。董文英就这样呆呆地看了一会儿,定了定神,才又向前走。边走边看,觉着外面的世界可真是好,花红柳绿的,人们的脸色也喜庆。看着看着又觉得无聊,有什么可看的,对自己来说,关在里面和待在外面有什么区别?活着死了又有什么区别?人这一辈子,活着为个啥?就是为了一代一代地延续下去,不能断了香火。可谁来延续自己?这样一想,一股恨意涌上了董文英的心头,她咬紧了牙关,两眼直勾勾地冒着冷光,喷着火气,走起路脚上也像生了风。
“董阿姨!”身后传来一个陌生的声音,董文英一愣。这是在叫自己吗?没听真切,刚走两步,又一声“董阿姨”传进了耳朵里。她回过头,一个梳着马尾辫、穿着牛仔裤的年轻姑娘在招呼她。董文英皱着眉看了一眼,不认识对方,扭回头,继续往前走。
“董阿姨!我能跟您谈谈吗?”年轻姑娘并不气馁,几步赶到了董文英身侧。
董文英当做没听见,目视前方,心里暗骂:“哪儿来的丫头片子,跟我有啥好谈的?别是骗子吧?要是骗子你可瞎了眼了,我一个疯婆子,刚蹲完拘留所,你能骗去啥?”
跟在董文英身侧的人,正是苏小糖。为了找到这位利华纸业火灾事件的“元凶”,苏小糖费尽了力气。
董文英在利华纸业有限公司原料场着火的当天被拘留了,按照法律规定,董文英故意放火毁坏他人财物,危害公共安全,已经构成了纵火罪。鉴于董文英患有精神疾病,属于限定刑事责任能力人,于是法院判处她有期徒刑三年缓刑三年。
得到这样的结果,苏小糖不自觉地长出了一口气,悬着的心放了下来。
按照苏小糖的分析,董文英就是调查和采访清凌环境污染情况的最佳突破口。探听好了董文英的释放时间,苏小糖早早就等在了拘留所外面。因为已经看过董文英的照片,苏小糖一眼就认出了她。
对于采访董文英,苏小糖已成竹在胸,心里早就拟好了采访提纲:对利华纵火的原因是什么?与利华有什么仇?对清凌的污染怎么看……没料想,刚见面,董文英就给她扔出了个软钉子。董文英越是这样不理不睬,苏小糖就越是有兴致,越是觉得董文英这扇门一定要推开。
苏小糖小跑两步,跟上董文英,说:“董阿姨,我是《环境时报》的记者,我叫苏小糖,我想了解一下利华纸业污染的情况,您能跟我谈谈吗?”
董文英斜眼瞧了瞧苏小糖,半信半疑地问:“你是记者?我咋看你像个大学生呢?”
苏小糖“扑哧”一声乐了,说:“我真是记者,董阿姨,咱们找个地方谈谈,您看行吗?”
董文英又问:“你真是记者?”
苏小糖使劲地点点头,拿出记者证,说:“真是,真真的是记者!不信您看我的记者证。”
董文英看了一眼记者证,眼泪刷地淌了下来,一把抓住苏小糖的手,说:“姑娘,你要是记者,你就帮我申冤,我有冤情啊!”
苏小糖忙说:“您别哭,有事您慢慢说。”
董文英抽抽搭搭地说:“我说,我当然得说,我得替我儿子申冤,我儿子死得冤啊!”她突然双手拍着大腿,号啕大哭,“我那苦命的儿啊,你 咋走得这么早啊!让我这白发人送你黑发人哪!我那狠心的儿啊……”
苏小糖被她突然的反常举动吓了一跳,呆立了片刻,她拉住董文英,劝解说:“董阿姨,您别这样。这里说话不方便,咱们找个清静地方,您把事情的来龙去脉仔细跟我说说,您看好不?”
董文英抽了抽鼻子,直起了腰说:“行!不过……我饿了。”
苏小糖这时才意识到,董文英的话和行为明显异于常人,精神方面可能有些问题,问:“您想吃什么?”
董文英说:“包子,我儿子最爱吃的狗不理包子。”
清凌的天津包子铺里,董文英像是几天没吃东西了,狼吞虎咽,两口就吃掉了一个包子。她使劲地吧嗒着嘴,一会儿工夫盘子就见了底儿。
苏小糖劝着:“阿姨,您慢点吃,不够咱再要,管够您哪。”
董文英眼睛顿时又红了,说:“姑娘,你心眼儿真好。我儿子活着时也这样说,他总让我慢点吃东西,他怕我吃快了胃难受。”说着,示好似的对苏小糖挤出了一点笑容。
苏小糖试探地问:“董阿姨,利华的火是您放的?”
董文英瞪了苏小糖一眼,狠狠地咬了一口包子,边吃边说:“你别打岔,听我说!”
苏小糖不住地点头,说:“您说,您说。”
董文英说:“这就对了,我告诉你啊。”她突然停下来,瞄了瞄四周,压低了声音,“那场火就是我放的!我提前准备了一桶汽油,用家里的豆油桶装着,这样他们就看不出来里面是汽油了。我先把汽油浇到原料垛上,然后点了根烟,把火柴往原料垛上一扔。跟电视剧里演的一样,那火腾的一下就着了。这把我乐得……我就寻思,要是江源这时候来救火多好,我正好把他推火堆里烧死喽,让他给我儿子偿命!”
苏小糖的眼睛一下子瞪大了,问:“江源……给您儿子偿命?”
董文英把筷子往桌子上一拍,说:“是啊,他杀人就得偿命!”她的双眼布满了火苗般的血丝,但是很快,火苗被流出来的眼泪浇灭了,“偿命也没用了,江源就是死了,也换不回我儿子的命了。”
苏小糖问:“他杀死了您儿子?”
董文英说:“记者姑娘,我家原来可好过了。你别看我们家不在市里,我们两口子都是下岗职工,可我家三口人有两个大鱼塘,一年收入怎么说也能有个四五万。我就一门心思地攒钱,好在市里买个楼,娶儿媳妇,抱孙子。可是……”她哽咽着,说不下去了。
苏小糖劝道:“董阿姨,您慢慢说。”
董文英擦了把眼泪,狠狠地看了一眼苏小糖,说:“我不告诉你别打岔了吗?你听我说!”
苏小糖下意识地用手捂住了嘴。
董文英说:“利华缺德,江源造孽啊,他们提前也不打个招呼,大晚上,把黑糊糊的废水直接就排出来了,全冲进我们家鱼塘了。我们睡得正香呢,哪知道出了这事?第二天早上到了鱼塘,我的妈呀,前一天还活蹦乱跳的一万多尾大鱼浮在水面上,全都翻了白眼了。那是鱼吗?那是我们全家的血汗钱啊!那是我儿子的楼啊!我一着急,当时就晕了……我儿子年轻气盛,愣冲冲地跑到利华,想问问怎么回事。利华仗着人多,出来一群保安,说着说着就动起手来。我儿子一个人怎么打得过他们那么多人……我的儿子,你要了妈的命啦!你把妈也带去吧!”董文英再度号啕大哭起来。
这回苏小糖没敢插话,静静地看着董文英,觉得眼睛里热热的。
董文英哭了一阵,情绪慢慢地平复下来,说:“记者姑娘,你说孩子他爸傻不傻?孩子死了,他不说替孩子报仇,却背着我收了利华的补偿金。十万块钱,听起来挺多,可那有人命值钱吗?知道他收了钱,我狠劲儿打他、骂他,骂他只认钱不认儿子,骂他拿儿子的骨头渣子换钱。孩子他爸也不躲,就是一个劲儿地哭。他越哭,我越使劲打他,后来我打没劲了,我们俩就抱着头哭……记者姑娘,你说钱重要还是命重要?我就那么一个儿子,有再多的钱,能换回我儿子吗?要是能换,我把家里的东西都卖了,拿钱换江源的命!”
“那,凶手呢?”苏小糖问了一句,随即捂住嘴,像做了错事的孩子。
董文英这次没再呵斥,说:“凶手抓起来了,也判了刑。可那人不是真正的凶手,那就是一个小保安,真正的凶手是江源!所以我才要放火,我就想烧死他!”董文英咬了咬牙,“其实我还想烧死清凌的大官小官们,省得他们天天在电视里张嘴闭嘴‘揭地皮’。地皮都让他们揭没了,清凌江也黑糊糊的了,他们还在那儿作威作福。”
苏小糖愣了一下,心说,什么是揭地皮呢?是清凌的方言,还是……她猛地明白了,问:“董阿姨,您说的是不是GDP?”
董文英说:“对,就是‘揭地皮’,电视里天天说的那个‘揭地皮’,他们以为他们说得快我就听不明白了?哼,我听得真真的呢,就是‘揭地皮’嘛!”
苏小糖嘿嘿一乐,说:“我明白了,您说得对,是‘揭地皮’。董阿姨,市委、市政府没管你这事?”
董文英说:“管了,市委的田书记,还有那个何市长都来家里看我了。东西和钱都拿了,还说了一堆好听的话,什么保重身体,什么节哀顺变,还说有困难找市委、找政府。可那就是演戏!清凌人都知道,利华就是他们合伙招来的厂子,要是没有他们做后台,江源敢那么霸道?江源装得挺像个人,还什么慈善家、博士,要我看就是一摊臭狗屎!你瞧着吧,他们不是把我放出来了吗?我一定不能饶了他们,我要为儿子讨回公道,非要他们给我儿子偿命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