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楚镇武这个人，李劲松之所以敬而远之，主要是对他的感觉不好。作为官员，他不排斥和老板打交道，不过他有自己的底线，就是不和危险的老板打交道。

在无县人的印象中，对楚镇武的看法有两种：一是他财大气粗、霸气十足；二是他很像一筒炸药。开煤矿的就是一筒炸药，他的此种形象之所以在无县深入人心，还是因为前年发生的一起悬案。

李劲松记得很清楚，那是前年仲夏八月的一天下午，就在无县县城50公里外的仙女山保护区的半山腰，一辆金狮牌金杯车忽然发出震天一声巨响，地动山摇。当时李劲松正在仙女山下的村子里检查党建扶贫工作，乘坐的小车都抖了几抖。下车后他让陪同的伍乡长查问出了什么事，伍乡长打电话给山上的村支书，而他的脸一下子变得煞白，惊恐地说：“出事了，出大事了，山上炸死了几个人。”

“马上组织抢救，调查原因。”李劲松当即下令。伍乡长马上给派出所和120打电话。李劲松本想上山去看看，可小车底盘太矮上不去，只得返程。而在返回县城的路上，他意外地看见楚镇武开着小车也回县城。当时他没在意，小车一溜烟就开过去了。

伍乡长晚上打电话向他汇报事故情况，说死了四个人，都是附近煤矿的老板，是不小心引爆雷管在车上炸死的。刑侦队到过案发现场，基本排除了他杀的可能。

“车上怎么还带着炸药呢？”李劲松有些不解。他知道那些煤老板是这方面的行家，可怎么会犯这种低级错误呢。

“唉，李部长，这事说来你可能不相信。”伍乡长长叹了一口气说，这些煤老板虽然有钱、有闲，其实也活得挺无聊的，没事就聚到一块赌钱斗酒。时间长了，赌钱没多大意思了，就赌胆量玩新鲜的——互掷雷管。据亲眼目睹过他们“玩游戏”的村民说，雷管掷到哪个人身上不眨一下眼皮就算赢。当时四个煤老板把车停在山腰上，在车上喝酒，酒至半酣，就开始玩游戏。四个人各坐一角，先是“扎金花”，摆上一捆捆的钞票。十几个回合下来，钱就集中到其中一两个人手里了。这时候就有人提议玩“掷雷管”，标准是看谁砸在对方身上的雷管最响。按照常规，雷管很难砸响，虽然曾经有过几回，可就是吓对方一下而已。偏偏这天真的砸响了，更要命的是被砸响的这个老板身上竟带了炸药——煤老板身上携带炸药也是很正常的事。于是那威力巨大的军工炸药将四个人当场报销，血肉横飞，金杯车也炸得四分五裂，现场惨不忍睹……伍乡长边说边打寒战。

此事县里一直封锁消息，但这种危险而刺激又无聊的老板游戏成为了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直到半年后楚镇武逐一收购了这几个老板的小煤矿，就有人开始猜测，并把楚镇武和那几个死于非命的煤老板联想在一起，其中表示怀疑的人就包括李劲松。他还私下打听到，那个作证说亲眼目睹四个煤老板玩危险游戏的村民已经带着家眷到外地打工去了，无法联系。

虽然没有证据证明楚镇武干了这种杀人越货的勾当，但李劲松直觉他会这么做，不过不知道楚镇武使了什么招术，居然没有人告状，此案也渐渐隐消了。

李劲松每听到人家讲起这些老板和某跳楼自杀的市长都是活到一定层次后迷失了性情时，他就在心里冷笑。他是一万个不相信那些狼性十足的老板会如此无聊透顶，更不相信一个熬了多年、通达无比的市长会有什么想不开的。他也知道其他领导都是心知肚明，只是谁都不说破而已。

他能说吗？当然也不能，他没证据，这也是规则，领导干部要讲大局、讲稳定，要善于掌握组织意图。组织从理论上说是县委常委会，从事实上来讲是以县委书记为中心。王耀兴和楚镇武会有着某种关系吗？也不知关系有多深。李劲松也曾想提醒王耀兴，可考虑了几次还是觉得条件不充分。

围在李劲松身边的人越多，李劲松越告诫自己要冷静。在公务员招考上，他给自己定的底线是绝不徇私舞弊。公考毕竟太引人注目了，即便是自己的女儿李芸，他也一再督促她加紧复习，如果在笔试中败北，他也帮不了她。整个招考程序中，也只有资格审查和笔试是实打实的。至于面试上的问题，他也无法保证其公平、公正，因为那太富有弹性了。即便面试官厚此薄彼，也是不着痕迹的。他也就不会有太大的心理负担。他尽量让自己置身事外。

作为组织部长，求他办事的人实在太多了，认识不认识的人想着法子与他联系。有的是市里领导介绍的，有的还拿了领导的亲笔信。这让他很为难，他不得不尽量虚与委蛇地拖延，或踢皮球，踢给辛争光或干部科。

要平衡种种关系，确实需要有足够的手段和智慧。李劲松使出浑身解数，还是觉得很吃力。王耀兴提议郑小石把镇委书记、镇长一肩挑的方案，在常委会上出人意料地遭到石勇的反对，他的理由是城关镇摊子太大，不宜集权，并对县规划局长等人选提出了异议。气氛一下子紧张起来了。

在座的7位常委，除了王耀兴和石勇，谁都不说话，李劲松感到脸皮上火辣辣的。他打破僵局，说：“我汇报一下这个方案的形成过程，虽然是经过层层考察来的，当然也难免有些纰漏，组织部只是请常委会决定。”

他这话无疑有些圆滑。在王耀兴听来，常委会就是请县委书记定调子，而在石勇耳朵里，这是说要各常委集体决定，不是书记一个人说了算。见其他常委都不作声，王耀兴脸色发青，说：“那好，就请大家举手表决吧。”

石勇不甘示弱地说：“王书记，恕我直言，我建议对有争议的同志再作进一步的考察，这样更说得过去。”

王耀兴脸色铁青，李劲松感到王耀兴用余光瞟了他一眼，他望着咄咄逼人的石勇，叹了口气，想说什么却也说不出口，政法委书记方威、副书记侯余宝、张进步等人也盯着自己的茶杯沉默不语。王耀兴终于控制不住了，腾地站起来，严肃地说：“石勇同志，谈谈你的理由吧。”

“理由有三：其一，此调整方案还不够完善，有些仓促；其二，干部变动太勤，不如先缓一缓；其三……”石勇从容不迫地说了三点。

王耀兴似乎有着极高的涵养，他淡淡地扫了众人一眼，说：“既然大家没有不同意见，那就这么办，散会！”

王耀兴走后，石勇神情严肃地朝众人点点头，也走了。李劲松和其他常委过了一两分钟才陆续起身走出会议室。胡则丘和肖子非没有参加会议，不然整个局面会出现怎样的转向还真说不准。李劲松走在众人的最后面。他心中揣测，这和前年的那场“老板游戏”有些相似，至于主导者是王耀兴还是石勇，一下子不是很明朗。

县委常委会有丝毫风吹草动，都会在第一时间传遍整个县级官场圈。李劲松忧心忡忡，虽然石勇当上县长后显得十分强势，有点抢王耀兴的风头，可像今天这样公开交锋还是头一回。李劲松感到这或许只是个开始。

他回到办公室，张进步就进来了，汇报了一些宣传工作上的事，然后压低声音说：“风向不对啊。”

“怎么不对？”李劲松假装糊涂。

“自古‘一天无二日、一山无二虎’啊。”

李劲松看着张进步，笑笑说：“没那么严重吧。”

“我可是很不看好啊。”张进步面色凝重。

李劲松点点头，意味深长地说了句：“任凭风浪起，稳坐钓鱼台。”

“风太大，总会把你卷进去的。再说，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张进步说完摇摇头走了。李劲松知道张进步的担忧，在班子里站好队、跟对人是关键。眼下许多人就面临了这种抉择。

办公楼里静悄悄的，天光明亮，李劲松却无法平静，他碰到了从政以来最棘手的问题，王耀兴和石勇一左一右把他夹在中间，他有点透不过气来。他不得不直面这么一个现实：如何在这场“老板游戏”中坚持原则而不影响工作大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