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野心的旋涡(五)

德川家光(第一部 守正出奇) 作者:(日)山冈庄八


从甲府迁居到高崎城内的骏河大纳言忠长,得知父亲秀忠的死讯时已是二月过半的一个黄昏。那天午后,异样的寒意招来了春雪纷纷。

高崎城主是安藤右京之进。根据记录,忠长迁往高崎城的时间是宽永九年(一六三二)十月二十日。当然,这条记录是错的。十月二十日,实际上是对忠长作出裁定的日子,和之前的忠辉一样,忠长被判一生流放。事实上从甲府迁往高崎城的日子和秀忠的死前后没有几天,命令忠长迁居也不是别人,正是秀忠自己。

甲府靠近忠长的旧领地骏河,旧臣也有很多,因此,秀忠的打算似乎是先令忠长移居高崎,然后在高崎给其定罪。

然而正如家康与忠辉的情形一样,定罪之前,秀忠就先辞世了。

迁居高崎城也是极其暧昧含糊的处置。忠长没有得到大御所的原谅,怎么都不敢有随意外出走动的念头的。所以,从一开始就并没有过关禁闭室、被竹篱笆包围的生活。

忠长决定住到高崎城内偏僻的一角,

“对您的处置决定下来之前,请您禁足,安居此处。”

安藤右京之进交代完忠长,就出发去了江户,有好一段时间没回高崎城。

这段时间实际上是秀忠举行葬礼的时间,却没有任何人向忠长透露这些。

“让您久候了,小臣刚从江户回来。”

右京之进穿过走廊,来到两间房间连成一体的忠长的房间时,忠长正在用晚膳,一汤五菜,还搭配有每天必有的三合(零点三升)左右的酒。忠长正慢慢悠悠地品着酒。

来这里的时候,忠长的起居生活已经很礼貌规矩了,完全看不到那个据守骏府,向父亲施压,索要百万石或大阪城的极其骄纵的孩子的影子。

他注意到右京之进进来时,放下酒杯,先开口询问道,

“父亲大人,身体还好吗?”

“是。这个事有些……”

“我半夜醒来时候突然想到,父亲大人莫不是病了?会有这种想法也是人之常情吧。虽然知道这些,我还是太任性了,总是试探父亲。”

“您所谓的任性的毛病,我等小臣也是有的。”

“唉,我任性得太过分了。时至今日,除了说中邪了,还能怎么说呢。给父兄造成困扰……给他人造成困扰,从而来确认自己的存在,我真是个懦夫。做了那么多不该做的事情。”

听到这,安藤右京之进侧过脸抽了抽鼻子。

“您的话,小臣在甲府也听您说过。”

“原谅我吧。我正后悔呢。实际上,天海僧正对我的劝说,刚开始我根本没有听进去。”

“我在江户也见到大僧正了。大僧正意外地寡言少语,只说了句,这真是人的因果报应啊……”

“因果报应……说不定真是这样的。每个人都各自怀揣着千差万别、各色各样的志向,刚要迈步走,就被他人抱着的石头绊了脚。我在离开甲府之际终于明白了这点。我,或者说整个骏府城或许都有些疯狂了。”

听到这些,右京之进泪如雨下。

“怎么了,右京之进,你……是为我年轻气盛犯的错而哭吗?”

“骏河大人!请您不要再说这些感伤的话了。是的……我安藤右京之进,从父亲辈开始,就是爱哭鬼。”

“才不呢!人正因为会流泪才比动物强啊……而且,我也总算明白该向天海僧正道歉了。人啊,真是不到把人急得牙痒痒就不能明白啊。”

“那么,您给喜多院的大僧正写信了?!”

“是的。在即将离开甲府时我才意识到。我无比惭愧,希望天海僧正代我向父亲道歉……”

忠长拿起空酒杯欲让右京之进添酒,意识到失礼后,又急忙放回食案上。

“我现在已经不是骏河大纳言了。是被父亲训斥,暂时收置你处的戴罪之身。原谅我吧,右京之进。”

右京之进情难自已,又开始剧烈啜泣起来。

“骏河大人!不要再说了。您这么说下去,我实在是开不了口啊。”

“开口……哈哈,我真是欠考虑。难道父亲大人有让你带什么话给我?”

“是……是的。不……不是……您的父亲,大御所大人……”

“父亲大人说了什么?”

“正月二十四日,大御所大人说,把大人您暂时安置在我的城内,然后,就辞世了!”

右京之进一口气说完,跪拜在忠长食案前面的地上。一瞬之间,仿佛天地都晦暗了。只听到春雪夹在从门缝中漏进来的风中,抚摸着窗户的声音。

“父亲大人……就在正月二十四日……”

“是……是的。大御所薨逝后,关于是否应该马上发布这个消息,大家讨论了很久……”

“原来如此,正月二十四日……”

“是的。昏睡了六天,终于没能清醒地睁开眼睛,就这么去了另一个世界。”

“那么……那么,那个时候,天海僧正在场吗?”

“天海僧正之前去了上野,所以……”

“也就是说,天海没能和父亲说上话?!”

“如您所言。不仅如此,天海大僧正错过了骏河大人您从甲府送来的书信,正在江户滞留也说不定。”

“我知道了。这样啊……”

“尾张大人,纪州大人,水户大人,大家都在大御所的身边。将军和喜多院的大僧正也是。大御所未能如大家之意留下一句临终遗言。那以后的事情,全都以土井大炊头大人和酒井讃岐守大人为中心进行处理……对,将军也因为伤心过度,一直都茫然无措的。”

“那么,让你回来的是哪位大人呢。”

“将军秘密指示小臣说,对忠长隐瞒大御所的死的话,实在太过残忍,让我暂且先回来一趟。”

“……”

“还有些必须要让您知道的大事。大御所的遗体暂且埋葬在芝增上寺,谥号台德院殿,将被天皇追封为正一位……”

“……”

“传旨的是西园寺公益卿,据说已经在来江户的途中了……”

但是,此时的忠长已经什么都听不进去了。

(——父亲已经去世了……)

在完全不知晓父亲逝世的消息时,忠长反省了自己的错误行动,给父亲写了最后的道歉信,送往川越,希望通过天海呈递给父亲。

又或者,天海已经看了封道歉信了?

即使看了,是否有机会把自己的悔意转告父亲呢……

(在一无所知时,一切却又都结束了……)

不可思议的悔恨和担忧,夹杂着屋外擦过屋檐的风声,冰冷地敲打着忠长的心。

“右京之进,我知道了……我知道了,所以,让我一个人静一下。辛苦你了……”

右京之进迅速住了嘴。细长的眼睛盯了忠长达三十秒钟左右。在盯着忠长时,他似乎突然意识了到了自己的冷血,又一次郑重施了一礼,

“那,请您节哀……”

语音未落就走出了房间。

在侧室一角等候侍奉忠长的两个侍女,把盆子放在膝盖上,如同被冻住了般,一动不动。

忠长仿佛忘记了那两个侍女的存在,全神贯注地倾听着春雪落到窗户上的细微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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