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春日局的内心,说不定正因为骏河大纳言的没落而窃喜呢……)
家光心想。
(不,不只是春日。家光身边的所有近臣,内心都为骏河大纳言的流放而松了一口气……)
果真如此的话,家光有一种无论自己如何挣扎都毫无办法的感觉。
据说,天海僧正对柳生但马守说,骏河大纳言的事情他不愿多言。原因在于,天海认为,将军家光是怎么都不会听从他的建议的。所以,就流露出不想对骏河大纳言进行劝说的意思。
“事实上,僧正说大人您的性子像匹烈马一样。那位烈马一般的人物,是不会听从愚僧的意见的。所以,他说他根本没有过问这件事的念头。”
听到柳生但马守的这番话,家光身上的血一下直冲脑门。若说忠长像匹烈马,所以不愿替他转圜,这倒还不难理解。但是,家光像烈马,所以不替骏河大纳言转圜,这根本就说不通。
“这么说,天海也犯糊涂了啊。”
家光咂着嘴,宗矩不带感情地附和着。
“传说,人过百岁,便会神思缥缈,令人难以琢磨。”
“别说漂亮话了。我说天海就是老糊涂了。忠辉那件事,他也劝说过神君来着。”
“确实。不过在众人眼中,忠辉大人是烈性的骏马,而忠长大人只是发狂的小马驹也说不定。”
“你是说,烈马和烈马之间也有区别吗?”
家光恨得咬牙切齿,而柳生宗矩却呵呵地傻笑着道,
“二人的差别,在大僧正看来是清清楚楚的,因此他才放弃劝说忠长大人的事的吧。”
这样装傻,宗矩的想法大抵也可以知晓了。于是他又尝试和春日局再谈了一次,春日局却比宗矩更加严厉。
(忠长,真的如此招众人厌恶吗……)
得知忠长连一个朋友都没有,反而更加坚定了家光非救忠长不可的决心。
家光板着脸吃完了饭,拍拍手召唤侍寝的众人进来。
那天当班的是以少年老成的三浦甚太郎为首的,曾我又右卫门,今村传四郎、柳生友矩、马场利重等年轻侍卫。
大家围着家光坐下,下人送茶过来时,家光正环视众人,用愤怒的语调问着,
“你们几个,知道重臣们为什么如此厌恶骏河大纳言吗?”
“回大人。我认为是因为他让您陷入困境。”
今村传四郎神情激昂地刚说完,曾我又右卫门又说出了更加令人震惊的话语。
“小人听说,骏河大人怂恿您建造安宅丸,并劝您乘坐安宅丸,想把您流放到远方。”
“什么。让我乘坐安宅丸……这话,你究竟是从哪儿听来的?”
“回大人。从长崎奉行手下的人口中听来的。”
大目付马场利重接着一本正经地训斥道:
“真是胡说八道。安宅丸是我自己命人建造的。骏河怎么会知道呢?”
这次今村传四郎接过了话题,
“小人也听说了。大人您是勇气超群之人,您的雄心壮志不满足于狭小的日本,所以要乘坐安宅丸向更广阔的世界进发。”
“这,都、都是谁说的?”
“回大人。是肥前岛原的城主松仓丰后守重政大人的家臣,叫吉纲什么的人说的。”
家光咂咂嘴。他当然不认识叫吉纲什么的,但松仓丰后守重政却是知道的。
他是肥前岛原的城主,就是鼓励父亲秀忠出兵吕宋(菲律宾)的人。
基督教在日本的盛行,就是因为教徒背后有吕宋岛的势力支持,而高山右近即是被流放到了吕宋岛的首都马尼拉。
“——所以,请您赐臣十万石的朱印,让臣攻下吕宋。”
这个请求太过执拗,所以秀忠在和土井利胜商量之后,决定还是先派人探查吕宋的情况后,再作定夺。
“你是说,岛原的家臣知道我在建造安宅丸的事情?”
“是的。这件事,迟早骏河大人也会知道的。”
说到这儿,今村多少有些狼狈,
“因此……最终,骏河大人会留在日本国内。因为大人您将驾驭新船驶向浩瀚的海洋。”
“嗯。也就是说,造成大家对骏河的误解,我也有原因啊。”
“尽管如此,我们也知道,为了不让此事发生,大御所已经作出了决断。”
家光神情抑郁地环视了一周。
误解、流言这种东西,真能让人生不如死,生生把人逼入绝境。
“原来如此。看来我也应该考虑考虑给松仓丰后守十万石,镇压马尼拉。”
“是……是。不过……现在已经来不及了。”
“我要以肥前的岛原为根据地,从那里开着世界第一的大船安宅丸出海。”
“现如今,决不能做这样的……”
“总归只是谣言,当然越离谱越痛快。那么,以吕宋岛为根据地,我家光再向别处进发。”
“这……您的意思是,攻打大明国……”
“真这么干的话,我就是丰太阁(丰臣秀吉)的天赐之子啦。攻打大明国之后,下一步干什么呢。攻打天竺吗?”
“恕小人冒昧,正如将军所言。”
今村传四郎再次恬着脸插话道:
“任由数十万浪人在国内堕落而无用武之地,没有比这更浪费的事了。江户城内,京都,大阪浪人们都随处可见。把他们全部带走的话……”
“真这样做,恐怕我和松仓丰后两人就忙不过来啦。我到底该带些什么人出海呢?”
“回大人。纪州大纳言可为副将军,再加上名扬大明国的加藤肥后守清正之孙……这样一来就完美了。”
“那么,总大将是我家光,副将军是纪州,军师是岛原的松仓丰后守,侍大将[1]是加藤什么来着?”
“回大人。是因猎虎而名闻天下的清正公之孙,丰后守光正。”
“开什么玩笑!”
“是……”
“别太得意了。清正的孙子,还只是个十五岁的鼻涕虫呢。我走后的代理将军,本应入住大阪城的骏河大纳言,早已经被软禁在高崎城。这才是我们该忧虑的事情。净胡说八道!”
家光一声大喝,满座骤然陷入一阵沉寂。
侍寝众人的闲话,偶尔会有出格的内容。但是,其中也有一些不容忽视的事实。
(或者说,这些骏河都知道……)
没影的流言,就这样听之任之吗?想到这,家光的心里也莫名地难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