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前言 (1)

大国学:季羡林口述史 作者:蔡德贵


2008年10月1日,季老让人给我发短信,说希望和我私下谈谈。当时我正在山东泗水尼山参加一个学术研讨会,接到这个短信,我很纳闷,不知道是什么事情。但是很快,季老身边的人给我来电话,简单说了季老想让我当助手的想法。我感到问题不是那么简单,于是立即找到在尼山参加主办会议的丁冠之教授,他是我的老师,也是最好的朋友,我征求他对此事的意见。同时,我也征求了在尼山参会的《文史哲》主编王学典教授的意见,他是我的顶头上司,必须经过他的同意。我们分析了季老为什么会找我的各种情况,也分析了各种可能对我不利的情况,但是最后还是统一了认识,无论如何,季老自己提出这个意见,我不能不去。当然,那时候,我还根本不知道季老为了让我去当助手,已经在10月1日那天给温家宝总理写了信,称自己需要一位助手,并希望助手是我。
  
  这样子,我给季老身边的人回了电话,表示处理完近期的事情尽快去季老那里。
  
  我是在2008年10月9日到北京的。10日上午,我赶到301医院南外科4层3床,拜见季老。季老明确表示让我当助手,做口述历史的事情。这让我想起,大概从2007年3月6日,季老已经陆续给我讲过一些了,在我编辑中国书店的《季羡林说国学》的时候,季老专门讲了对国学的系统观点,申述了“大国学”的理念。我当时把季老的那次谈话整理以后,经过季老的同意,定题为《中国文化是五十六个民族创造的文化》,作为该书的前言,放在该书里面了。这年的3月22日和其他的一些日子,季老也口述过多次了。
  
  季老让我下午再去一趟。10日下午,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北京社科出版中心的编辑要让我给季老转交版税,我告诉他们,我的习惯是从来不转交季老的稿费或者版税,以前当代中国出版社出版的所有季老的着作,我都是带责任编辑直接到301医院的。于是我便征得季老同意,和陕师大出版社的编辑一同前去医院,我们大约谈了30多分钟。陕师大出版社给季老送去49000元版税,季老交给护工岳爱英收存。10月11日上午,我没有去医院,季老写了让我当助手的授权书。10月12日上午,我去301医院,核实了过去有过疑问的几个问题:笔名希逋、齐奘、羡、羡林、羡斋等。季老强调自己要口述的第一部分内容,会侧重于谈性格是可以改变的。当时约定,从13日上午开始,正式口述历史。
  
  2008年10月13日,正式开始了口述历史的工作。早晨5点,我起身,从昌平燕丹燕城苑小区乘公交车,转天通苑5号线地铁,到东单转1号线,到五棵松出站,再走到301医院,7点准时进了病房。护工岳爱英说,季老已经在等我了。从这时候,季老开始口述历史。301医院为了保证季老的健康,规定每次口述不要超过50分钟,但是季老谈到高兴的时候,往往就不遵守医院的规定。第一次季老就从7点谈到8点半,一开始就收不住,超过医院规定的一倍时间。护工岳爱英多次催促季老打住,但是季老根本不予理会,照样口述不误。我也担心,怕季老累,季老说,我没有那么娇气。
  
  那天在开始口述的时候,季老说明了为什么要做口述历史的原因,他说:
  
  今天我为什么千里迢迢把你从山东叫来,要你做我的口述历史,是因为你以前写过我的传记,对我比较熟悉。我们的国家在发生很大的变化。要跟上时代,不然的话,稍微一疏忽,就会被社会所抛弃。学术界我还有大量工作要做,但要做哪些工作,我自己也不清楚,什么时候清楚,也不知道。但有一天非弄清楚不可。我觉得,知识分子是大事不糊涂,小事不一定不糊涂。做口述历史,我的原则是“假话全不说,真话不全说”。这个原则,我多次强调过。有些事情现在还不能说,什么时候说,不敢说(山东土话,意为不好说)。
  
  叫你来,是口述我的历史。口述历史,现在,在学术界也是很时髦的,而我则是因为眼睛视力减弱,看不见,无法写东西。本来想写两篇文章,一篇谈“侠”,一篇谈“士”,但也都是因为眼睛的原因,而无法下笔。我也想写一本《中外恩师谱》,也无法如愿。
  
  过去我写过的自传,好多事情没有写,有些事情绝大多数对我有兴趣的人还不知道。现在有必要更多地透露出一些,但我现在也不一定全说。
  
  口述历史有什么意义?现在学术界比较流行,有的口述历史已经出版。对我自己来说,也很有意义。我已经年近百岁,应该对自己的一生做一个小结。
  
  为什么想到你呢?因为我们相交甚久,互相了解比较多。你做这个工作最恰当。
  
  至于如何进行,如果口不停地说,一天可能就够了。但是那样太累。现在决定一天说2个小时,大概八九次就够了。别的工作也可以做。
  
  就是这么一个目的。
  
  我对你讲的,不是对每个人都能够讲的。但也没有什么秘密,每个人都可以来听。别人来听,也可以。
  
  你听我口述,你是对我了解最多的人。别人不知道的事情,你知道。所以请你来做这个工作。
  
  口述比较凌乱,我口述出来,由你来整理。
  
  季老开始说,讲八九次就可以完成口述历史,但是实际上季老开讲以后,不断激起他对很多事情的回忆,所以后来对我说,不限定口述的次数,什么时候完,根据情况决定,聊天时也没有按什么顺序说,想到哪儿,就说到哪儿。至于医院规定的每次50分钟,季老有时候也忘记得干干净净,我清楚地记得,他有几次讲了2个半小时,我几次催促停止,他就是不刹车。护工岳爱英干预,季老说不要你管那么多。而且,为了赶进度,季老让我每天上下午都去,早晨6点半,下午3点各作一次,我担心季老会累,但是季老坚持让我每天去两趟。这样进行了3天,后来,301医院发现此情况,坚持每天只做一次,季老也不得不服从,这也正好符合我的意愿。
  
  口述历史在大多数情况下,季老是给我一个人讲。有时候季老的儿子季承先生赶巧会在场。还有几次,是我正好带朋友去,便和朋友们一起和季老谈,如刘梦溪、陈祖芬夫妇,汤恩佳、汤甄得萍夫妇、潘石屹先生、楼叙坡女士、钱文忠教授、唐师曾先生、仲跻昆教授、张立文教授、王学典教授、老愚先生等,大都是没有完全尽兴,因为担心先生的健康,就不得不停止了。2009年去美国访问以前的6月14日,我和《文史哲》主编王学典教授去看他,并且给他订做了一个98岁生日蛋糕,是他过去没有吃过的抹茶蛋糕。6月16日,我的同学赵士珍为我去美国送行宴请我,特意给季老准备了一份烤鸭,下午我去告别,也做最后一次笔记和录音,季老非常高兴,让我从美国回来以后马上到医院,继续口述历史。我也对他说,年谱已经编完,正好也念给他听,以便把不准确的地方改正过来。季老高兴地答应了。到这一次,季老一共口述了75次。
  
  没有想到的是,我从美国回来,季老已经驾鹤离我而去。我长时间陷于极大的悲伤之中。
  
  在给季老做口述历史的十个月时间里,我往返于北京与济南之间,在北京时则每天从燕城苑到301医院往返一次。不管是风雨交加,还是大雪漫天,只要是季老约定了的时间,我会准时赶到他那里。尽管路途交通还算方便,但是因为太远,走一趟至少要1个半小时以上,两个小时都是不稀奇的。其中的甘苦,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在燕城苑如果有闲暇,我会给季老做点他愿意吃的东西,如红烧茄子、胡萝卜羊肉水饺、白菜羊肉水饺、煎茄子,从家里带给季老。没有想到,季老很愿意吃我做的饺子和茄子。每次从济南来北京,我也会给季老带点他喜欢吃的济南的油旋。北京必胜客的比萨饼,我也给季老带过。
  
  这十个月,我人生经历里边最重要的十个月,是在季老身边度过的。在北大没有机会听季老上课,长期感到遗憾,这次补上了,而时间正好是一学年。平心而论,这十个月,我是辛苦的,而且有巨大的思想压力,但是我更是幸福的:有机会聆听季老谈他的人生经历,谈他的学术历程,谈他的养生经验,谈他的感情隐秘,我听到了那么多不曾听到的故事、趣闻。这些故事,其他人都没有听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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