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见,充和平日除了勤练书法和昆曲之外,总是以种瓜、收信、喂鸟、写诗、观松鼠、乘凉等事感到自足。那是一个具有平常心的人所感到的喜悦。在她的诗中,我们可以处处看见陶渊明的影子。
在所有朋友中,余英时先生大概是为充和题字最多的人。在她所收藏的另一部较新的书画册《清芬集》里,充和曾请余先生作为第一位题诗者--顺便一提,该集的封面是陈雪屏先生(即余先生的岳父)于1983年(癸亥)为充和题签的。在给《清芬集》的《浣溪沙》(1983)题词中,余先生不忘提起充和寄情曲艺和诗书的艺术生涯,真可谓知音之言:
绝艺惊才冠一时,
早从烂漫证前知,
便携歌舞到天涯。
闲写兰亭消永昼,
偶裁凤纸记相思,
任他镜里鬓添丝。
后来1985年充和自耶鲁教学退休,余先生的赠诗是:
充老如何说退休,
无穷岁月足优游。
霜厓不见秋明远,
艺苑争推第一流。
以上这首“退休诗”一直到十五年后(2000年)余英时先生偶然重访耶鲁校园时,才有机会在《清芬集》下册中以题字的方式补上。此诗提到充和的两位恩师--即“霜厓”先生(曲家吴梅)和“秋明”先生(书法家沈尹默)--特别令人感动。今日斯人已去,但充和每日仍“优游”在传承自两位师长的艺术境界中。但诗中好像在说:充和的两位名师虽各有擅长,但充和却能以她那“青出于蓝”之才,而兼有二者之长,自然应属当代昆曲和书法的“第一流”了。我想,如果不是充和的“知音”,余先生绝对写不出这样的诗来。
由此,也令人想起:从前1968年春在哈佛的曲会中,余英时先生为充和所写的一组诗,早已注定了这段友情和文字因缘之间的密切关系。
原来1968那年的春天,充和带着她的女弟子李卉女士到哈佛表演昆曲。那天她们演唱《思凡》和《牡丹亭》里的《游园惊梦》。曲会完毕,余先生就即兴地写了一组诗。因为当时大陆正在闹“文革”,故其中一首曰:一曲《思凡》百感侵,
京华旧梦已沉沉。
不须更写还乡句,
故国如今无此音。
后来余诗整整沉睡了十年,一直到1978年秋才又奇妙地“复活”了。
且说,在中国大陆,充和的二姐张允和女士自1956年开始就与俞平伯先生主持北京昆曲研习社,她经常帮助召开曲社大会,也屡次登台演出。例如,1958年1月12日,张允和女士在市文联礼堂演出全本《牡丹亭》(饰石道姑)。于1959年3月14日又与周铨庵先生在昆曲研习社上演《后亲》(周铨庵先生饰柳氏,允和女士则饰丫环)。故一时昆曲活动十分流行。但可惜在“文革”期间,大陆的昆曲却被整死了。一直到1978年“文革”过后,人们开始又可以欣赏昆曲了。就在那年11月间,张允和女士有机会到南京江苏省昆剧院看了一场昆曲(看《寄子》等剧),十分兴奋。当下张允和女士就提笔写信给在美国的四妹充和,告诉她有关南京演昆曲的盛况。
接信后,充和立刻回信,并把从前余先生所写的那首诗(有“不须更写还乡句,故国如今无此音”句)寄给北京的二姐允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