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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没有收信人的信(9)

给没有收信人的信 作者:陈乐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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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许这是一封为我一生“画像”的信。它有些像给女儿的信。当然只有在我“百年之后”她才会偶然地看到。不过我有写一写的冲动,尤其是我目前的身体有每况愈下的时候。

我是老实人,有时老实得过头。但我有时对人对事又难免偏激而尖刻。老实的时候,我容易同情所有的人;但当我偏激而片面的时候,我对所有的人都“怀疑”几分。所以,有人说我“厚道”;而有的人则觉得我很傲慢、清高、尖刻。

其实我是受旧礼教的熏染长大的,自幼就懂得敬老爱幼:“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天下可运于掌。”如今可能有人把这些话比附为“世界主义”。我并不曾想到什么“世界”。在我当年念这些话时,一心一意只当作做人的规范。待人接物严守一个“礼”字。在接受西方文化以前,我的“自我”就是一个“循规蹈矩”的书生。

所说“接受西方文化”,却是真心实意地觉得“西方文化”优于“中国文化”,这个过程很长,一言半语说不清。现在有些好朋友,如何方,调侃说我是“西方中心论”。就算是吧。

我一生可说有四次大的“转变”:

第一次是封建旧礼教的“孝子贤孙”(虽然从幼年就学一点英文,看些新文学,但不足以改变旧礼教对我的影响)到(十五岁左右)对家庭的厌恶和反感一点点增加。在这方面,巴金的《家》对我有很大的震撼。觉慧、觉新、觉民,我像哪一个?在我脑中盘桓了很长时间,既使我痛苦,又使我感到没有出路,很彷徨。稀里糊涂到了二十岁左右。

第二次大“转变”始于一九四九年,几乎“一夜之间”我从旧礼教的“孝子贤孙”成了中国共产党的“信徒”。几十年当中,“入团”、“入党”。其间也有各种各样的疑惑和迷惘,但“红头文件”上说的都是“真理”。中国共产党洗刷了“孝子贤孙”的灵魂。“文革”是个非常特殊的时期,个人和国家前途一片茫然;这样我随着大潮流进入了上世纪八十年代,我已经是半百之人了。现在回首看这五十年,我有“自我”么?简单地说:只有“小自我”,没有“大自我”。

第三次“大转变”始于八十年代,这次“转变”有两大特点:第一是这才有了真正的“自我”,既完全否定早期的“孝子贤孙”的文化,又逐渐、最终决绝地扬弃了对党的正确性“迷信”。第二是在此时期,我越来越成为“西化”论者,认为,救中国非向西方学习不可,渴望中国的前途是民主和自由的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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