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章 一家人(7)

节节最爱声光电 作者:石一枫


上了地铁,她安慰自己:或许是看花眼了吧,大街上那么多人,那副德性的土包子又不只许洋一个。在这个城市,每天都会有无数多个许洋背着蛇皮袋钻进来的。不过要真是看花了,那么凭空会把相似的人认作许洋,又说明了什么?她有那么“怕”他吗?他在她心里怎么可能留下如此深刻的印象?

回去的一路,她的心都是惶惑的。不管是真看到还是假看到,好不容易获得的好心情就这样被破坏了。这笔帐还是要算到许洋头上。

进了屋,妈妈果然在炖鸭子。她先说:“最后一节是体育课吗?脑门都湿了。”然后又问:“许洋没一起回来吗?他爸爸又出去干活儿了。”

节节往里屋的饭桌望了一眼,许洋的板凳果然是空的。这样一来,就更说明她被跟踪了。而且节节担心:他会不会把自己逃学的事汇报给妈妈呢?

好在许洋没有“出卖”她。没过一会儿,他敲门进来,也是湿着脑门,一脖子汗。妈妈问他:“最后一节是体育课吗?”他便含含糊糊地点点头。到了妈妈盛鸭子,他打下手端盘子端碗时,两人照例又开始嘀咕。不过嘀咕出来,妈妈仍然是和颜悦色的,节节便放下心来。再看一眼许洋,这家伙仍然是怯生生的神情,不免又让她可怜起来。此时的许洋就不像个“猥琐之徒”,而像个掩护革命战士的老乡了。人家毕竟替她保守了秘密嘛。

节节也基本可以确认,自己被许洋跟踪了。最后一节哪是什么体育课,男生们放学后倒是会打篮球、打乒乓球,可是谁又愿意带他玩儿呢?那么那一身大汗是哪儿来的?一定是长途跋涉出来的,在地铁上挤出来的,为了跟踪她而紧张出来的。

但许洋又是在什么时候跟上她的呢?她明明是趁他上厕所的时候跑掉的呀。难道他一边小便,还一边跳跃着从窗户里往外观望?要是敬业到这个地步,固然可钦可佩,但是尿也会甩到脸上去的。再或者许洋上厕所也是假装的,他看出了节节要逃跑,就故意卖个破绽?要是如此,那他就实在太狡猾了。知人知面不知心啊。

不管怎么说,自己在与许洋的“斗法”中,还是输了一招。输给这么一个土包子,节节不禁沮丧了。但沮丧之后又生出好奇:既然不是为了向妈妈汇报,又何必那样兢兢业业地跟踪自己?他图什么?

有了这层好奇,节节的兴致便又高涨起来。现在眼线啊叛徒啊都被扔到脑后去了,她只想跟许洋玩儿一个游戏--明天就可以开始。把游戏的内容设计好后,节节眯起眼,看看压抑着饿和馋,苦等着鸭子上桌的许洋。她心里说:这家伙还是很好玩儿的嘛,倒是个解闷儿的好材料。

而在明天的游戏开始之前,她又决定先玩儿一个热身的小游戏,就是接着“欲擒故纵”那只鸭子腿。这次把腿留下来馋许洋,自己可不能傻乎乎地吃那么多饭了--但又要装作使劲吃,让他满以为她又提前吃饱了。等到他自以为那条腿已经是囊中之物了,她再大摇大摆地把它夹起来,吃下去,馋得他口水横流。这才是最佳效果。哈哈哈,节节像一朵花一样,几乎绽开眉眼笑了。

第二天,正式的游戏开始了。其实就是跟踪和反跟踪。昨天,是她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被跟踪了,而今天重演一遍,她能不能成功地甩掉许洋呢?这是很有挑战性的。

而许洋是如何发现她逃跑,又是如何做到潜行尾随而不暴露的?这也节节很想弄明白的事情。总之,这个游戏的前提,是参与的双方必须拥有旗鼓相当的毅力和智力。只有这样,才能玩儿出侦探电影的效果。此刻节节仍然有点怀疑,许洋究竟有没有资格和自己“玩儿”。或许他昨天只是碰运气?抑或他其实根本就没跟住自己,是她多心了?

今天的游戏仍然是被搪瓷缸子揭开的序幕。许洋上完体育课,口渴,捧着它咕咚咕咚喝水;再下一节课必然要上厕所。他刚一夹着屁股出去,早已等候多时的节节立刻“腾”地站起来,往外就跑。好在今天班主任的课又是第一节就上完了,后面的老师发现她的座位空着,多半会以为她请过假了。

而跑过男厕所的时候,她的心情是矛盾的:既怕被许洋发现,又怕许洋发现不了。如果他刚开始就跟丢了,那么不就一切都没得玩儿了吗?这么想着,她已经从传达室老头儿的眼皮底下闯过了去,跑出了半条街。然后她便假装累了,停下来喘口气,借机往回瞥了一眼。这时奇迹便出现了:许洋真的跟上来了。她分明捕捉到了一个瘦小、佝偻着的身影,正鬼鬼祟祟地贴着墙根走。

看来这家伙还真有一手。节节放下心来,随即斗志昂扬:再接下来,我可要全力甩掉你了。于是她的脚步也轻快起来,三拐两拐来到地铁站,下台阶,买票,再下台阶,上车。

又走在西单人头攒动的大街上,节节才体会到游戏的微妙之处。首先,这里人多车多店多,无论是跟踪者还是被跟踪者,都能找到形形色色的隐蔽场所。其次就是双方角色的复杂性了--说来是她在明处,许洋在暗处,但实际上又是她发现了许洋,许洋却没发现“自己被发现”。这样一来,“明”和“暗”也就掉了个个儿,就像小时候在后台,发现“真”和“假”也能掉个个儿。这个状态就很值得玩味了,多有趣。

而且节节还有一个娱乐自己的办法,就是尽情地展开联想,甚至将联想升级为幻想。她可以将这条大街想象成一部外国谍战电影的场景:自己是一个女间谍(盟军的还是纳粹的都无所谓,只要漂亮时髦就行,她此刻只恨自己没有掐腰风衣和墨镜了),许洋则是一个敌对方面的特工(姑且算是那种“大智若愚”型的吧,反正这幅长相是不够当男一号的)。如果再配上一段紧张而不失优美的音乐,这个场景就完美了。

但真正让节节觉得奇妙的,还是这样一种感受:茫茫人海之中,有一个人正盯着自己看呢。以前也有别人看她,但那只不过是见到了个漂亮的小姑娘,惊艳地瞪瞪眼睛。而这次不同,是目不转睛费尽心力地看、“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地看。她发现,这才是最让自己满意的一种“看”。原来,电影里那些被跟踪的女间谍也是很快乐的。

几年以后,节节上了大学,听一个“女权主义”老师讲“电影细读”,说什么“谍战片的流行,是因为现代人缺乏身份认同”。那时她就想,故弄玄虚,跟身份认同有什么关系?只不过是一种时时刻刻都被人看着的感觉罢了。这种感觉任人都会享受。

整整一个白天,节节都看似无所用心地游荡,实际上心里忙乱得很。她不时故意蹲下来系鞋带,在柜台上看东西,到冷饮店买一支冰棒。做这些的时候,眼睛却偷偷往身后的方向看,寻找许洋,而一旦看见了那个孱弱的身影,立刻就迈开快步,再把他甩开。他们之间拴着一根猴皮筋,但松紧的程度则要靠她来掌握。就这样又逛到了太阳偏西,她才觉得累,不光腿脚累,脑袋也累了。于是坐上地铁回家。虽然身心俱疲,但是节节感到很过瘾。

因为玩儿得尽兴,她还要和许洋交流经验呢。晚上吃饭的时候,她问他:“好玩不好玩?”

“什么好玩不好玩?”许洋像狗一样喘着气说,舌头都快吐出来了。到底是“底子薄”,经过两天的长途跋涉,他已经快要虚脱了。

这副样子很让节节得意,她更加大胆地逗他:“学校组织的远足呀。”

这时妈妈倒在外屋听见了:“远足了?远足去哪儿了?也不早说,说了给你们熬点绿豆汤带上。”

许洋的话就成了同时回答她们两个了:“好玩倒是好玩,就是西单太远了,走得太久脚受不了。”

妈妈诧异:“远足去那么多人的地方干嘛?”

节节赶紧把话说圆了:“只是从灵境胡同那边穿了一下,其实去的是玉渊潭。他没进过城,就以为那片儿都是西单。”

妈妈则很“妇女”地感叹起“乡下人进城”这个永恒的母题:“哎呀,哎呀,西单都没有去过。这个许胜利怎么当爸爸的--回家再管他要两个信封,我带你去买两件运动服,别老穿他剩下的了。”

虽然差点露相,但也证明,许洋确实不会出卖自己。这让节节心情大好:妈妈再怎么拉拢也没用,孩子和孩子之间,毕竟存在着看不见的“统一战线”。进而对于许洋非但不讨厌,简直有几分亲近了。这天的肉菜是食堂买回来的两份排骨,节节破天荒地指指最大的一块,对许洋说:“你吃你吃,你比较累。”

排骨不能白吃,第二天,游戏继续进行。节节就是这样:好玩的事情好像跟她有仇,非要赶尽杀绝地玩儿个够,直到腻歪了为止。而且从这天开始,她又把游戏的范围扩大了一圈,不仅限于西单的大街上,还包括了高楼大厦后面那一片胡同。虽然都是紧邻繁华街区的小平房,但北京城里的胡同比“三环路”外面的城中村要体面多了,城西城北的更比“前三门子”强。首先是干净,建筑质量上也绝不敷衍了事,有些门脸甚至还镶着门钉站着石狮子,门上贴着繁体的“私人宅邸,谢绝参观”,一派深宅大院的倨傲。更神奇的是,明明离商业区近在咫尺,汽车就在百米之外的地方穿流,但巷子里面却格外地安静,就连大树上的鸟叫都能听清楚。完全是两个世界的感觉。乍一走进胡同深处,节节觉得自己都幻听了。

这种地形下的跟踪,就更加妙趣横生了。正所谓小胡同赶猪直来直去,两只猪之间全没有遮挡,这就给后面那只猪的隐蔽增加了难度。而且对于不住胡同的人而言,这里有时相当于迷宫,前面的人一拐弯,后面的人就很可能彻底断线。但通过两天的交锋,节节对许洋已经很有信心了:深藏不露也好,歪打误撞也好,反正他总是能够化险为夷。她很想看看许洋能否经受住新的考验。

不过一考验,许洋就黔驴技穷了。节节在胡同里还是照常快走着,到了转角处,想往哪儿拐往哪儿拐,但许洋却无法像过去那样匀速跟着她,因为掩护设施太少了。他只能缩在一个墙角,看着节节把一整条胡同都走完了,才以百米冲刺的速度飞奔过去,到下一个墙角躲起来。频繁地做百米冲刺,对于许洋来说自然辛苦,更何况这百米冲刺还比体育场上更累--冲时要做到脚步没有声音,到达目标时也不能大口喘气,还得憋着。

再甚者,有的时候冲早了,节节却突然在胡同的半截停下来,做出马上就要回头的样子,许洋就必须立刻掉头,再跑回原来的地方躲好。这种折返跑就更令人疲于奔命了。

于是,在反复的百米冲刺和折返跑的折磨之下,许洋难免会出差错。有一次节节走到胡同中间,听到后面似乎有风声,便故意停下,作四处打量状。这一打量,却听到身后“当啷”一声,好像是一个垃圾桶被碰了一下。她憋着笑想:一定是许洋体力不支,折返跑折不回去了,便躲到垃圾桶后面去了。他甚至还可能一个鱼跃,就跳进了垃圾桶呢--如果电影走的是喜剧风格,一定会用这样的桥段。

还有一次,节节正在前面走,就听到后面一个老太太的声音:“这孩子,你哪儿的?”这一定是龟缩在墙角的许洋被胡同居民看见了,引起了人家的怀疑。北京有两种东西警惕性特别高,一个是警犬,还有一个就是胡同里的老太太。

接着,那老太太果然高喊了起来:“跑什么--抓小偷!”幸亏许洋龟缩的地方只是一般的墙角,而非女厕所,否则“抓小偷”就要变成“抓流氓”了。

这时节节想:如果自己回头,许洋一定就会暴露了吧。那么他就算输了,那么游戏也就结束了。可是她还没有玩儿够呢。于是节节就故意不回头,若无其事地走远,心里揣着一种“高抬贵手”的傲慢。

就这样又到了日头偏西,节节才决定回家。看到自己往地铁站走去,许洋一定有获得大赦的感觉吧。殊不知她的兴致还没有消耗干净,明天还要继续呢。就和与妈妈的斗争一样,在和许洋的斗争中,节节仍然能够后来居上,成为优势的一方--看来只要她认真应付,就没有战胜不了的对手。这个想法让节节自我膨胀,她又想,和妈妈之间的游戏像是猫和老鼠,和许洋呢,就像老鼠追猫了。世界上竟然还有这么愚蠢的老鼠。

两人又是前脚后脚地回了家。这天许洋自然比前两天累多了,不过他的累不在脸上,而是腿在桌子底下不住地哆嗦。当腿挨到桌子腿的时候,整张桌子也跟着哆嗦起来,于是汤里荡起涟漪。节节看得好笑,便对他说:“男抖穷,女抖贱!”

许洋已经顾不上穷和贱的问题了,只是用力吃饭,吃饱了也就不抖了。而晚上走时,节节还格外强调地对他说:“明天再--见啊!”

许洋终于无法不动声色了。他哭丧着脸,眉毛好像八点二十分。这是一幅摇尾乞怜的姿态。但是节节想:“不是你先要玩儿的吗?既然开了头,就由不得你了。”在“玩儿”这件事上,她对许洋就没有同情心了。

果不其然,第二天刚下第二节课,节节就抓个空档跑掉了。她驾轻就熟地走在前往地铁的路上,心里想着许洋会如何叫苦不迭。她还在计划着,今天再开拓一个什么样的新战场呢?不如到月坛附近那一片新修建的写字楼去试试看。在上个世纪九十年代中期,对于长安街往西再往西的孩子来说,“商务区”还是一个完全陌生的所在--怎么也无法想像,那些大楼的外壳上居然能镶着那么多的玻璃,而且这些玻璃大楼还不是商场和酒店,只是用来办公的。办公需要这么奢华的环境吗?那里面的人办的是什么公?难道比甘家口那些部委大院所办的公还要重要?但总之,玻璃多就意味着现代化和国际化,玻璃也亮得足以照出北京市民们京腔下藏着的“土”。而远观写字楼里的人们,也的确前所未有:从外国招牌的公司里走出来,互相叫着对方的外国名字,都穿着板儿亮的西服,男的也喷香水。并且一群中国人里,还真的会混杂着几个外国人呢。外国人的存在更加证明了现代化和国际化。

那么,在如此洋派和高雅的人群之中玩儿跟踪,一定能玩儿出007的效果吧。对于节节他们那代人,007就是那个“特绅士范儿”的皮尔斯·布鲁斯南--总是伴随着宝马车、欧米笳手表出现在类似于写字楼的场合。皮尔斯·布鲁斯南简直是中国早期白领的形象代言。

但节节正在想象,忽然却被打断了。她听到身后的远处有人喊她:“节节!节节!”

她皱起眉头:这个时候还能有谁喊自己?肯定是许洋了。这几天玩儿下来,他都是默默地跟在她后面,虽辛苦而无怨言,但现在这么一叫,就打破“默契”了。为什么突然变得这么不敬业?他是跟烦了还是感到了无法承受之累?

但随后,节节心里就只剩不满了:不管出于什么原因,许洋是没有资格叫停的。他们之间的关系--既然已经很让人不情愿地有了“关系”--主动权在她手里。跟踪不跟踪,到哪儿去跟踪,都应该她说了算。这种想法当然很霸道,但节节觉得自己在许洋面前有资本霸道。

于是节节又气哼哼的了。她一气哼哼,就会产生把许洋抛到脑后的冲动--你爱跟不跟,不跟拉倒,不跟我一个人也要逛街。然后她迈快了步子,到最后又跑起来了。

而一边跑一边回头望时,她又看见许洋的身影也晃动起来,在奔跑了。而且看他跑着的那个架势,已经不在乎暴露不暴露了,完全就是想追上她,结束这个游戏。这使节节不由得跑得更快了,还碰掉了一个水果摊上的两只桔子。

跟踪就这么变成了赛跑。然而远远地看见地铁站的时候,节节却忽然沮丧了:这不又成了逃跑了吗?一个人就算跑掉,终归还是空虚与无聊。这么一想,她就泄了气,随即又生起了更大的气:都是许洋害的。他不是要叫停吗?那好,她也不玩儿了,但不玩儿之前,她还要质问一下他--质问些什么呢?好像也没什么质问的。不过总得当面发一下脾气才可以。

这么打定主意,节节猛地转了个弯,跑进一个居民区旁边的小巷子,找了个墙角藏好。还没等她把气息喘匀,就听见巷子口啪啪响,许洋跟进来了。这家伙满头大汗,两眼慌里慌张的,正在焦急地寻找她,但越焦急越没用,他反而没发现躲在墙角的节节,眼看就要跑过去了。

此时节节使了个坏,她把腿伸出去一勾,许洋就“啪唧”一声,摔了个狗吃屎。他翻过身来,正好仰视叉着腰、怒目而视的节节。

“你干嘛跟着我?”节节义正辞严地问。欲加之罪嘛,就把自己参与游戏的这一层给忽略了。

没想到许洋却说:“不是我跟你……”

“还说没跟?”节节踢了一下许洋的解放鞋,“你以为我背后没长眼就不知道你干什么了?”

“不是这样,不是这样。”许洋的表情居然还是那么认真,而且带着焦急。一焦急,就更加气喘吁吁,“不是我跟你,是别人在跟你,我看到别人在跟,才跟出来……”

别人跟?节节被他说糊涂了。明明是他自己被抓了个现行,怎么又冒出了别人?就算想栽赃陷害,也没有这么睁着眼说瞎话的吧?她弯下腰,抓住许洋的袖子,把他拽起来,揪到巷子口:“你说,哪儿有别人?”

让许洋指的时候,她也对着大街扫了一圈:人来人往,但是没有一个熟面孔。接着,她又揭露性地侧目许洋:“你说呀,你说呀。”

许洋仍然伸着脖子,踮着脚往远处张望。那副样子就像一只疑惑着太阳为什么还不出来的瘦公鸡。都这时候了,还这么煞有介事,节节不由得冷笑了:

“装吧你就--”

听她这么说,许洋就更显得百口莫辩。他嘟囔着:“明明有,明明有,这两天都有的……”嘟囔了一会儿,又发起急来,嗓子深处“吭叽吭叽”。这又让节节好笑:许洋竟然也会发急。但她更没想到,几秒钟以后,许洋做出了一个更加让人吃惊的举动--他呼地转身,抓住节节的胳膊,往巷子里就跑。

节节被扯了一个踉跄,脑袋一下晕了。过去许洋别说碰她了,就连拿眼睛盯个几秒钟都不敢的,现在怎么突然狂暴起来?她不禁大叫一声:“啊!”

这一叫,许洋就回过头来:“别出声。”

“什么?”

“我说别出声。”

许洋也从未用这种命令式的口吻对她说过话。再配上他那焦急而认真的表情,节节就有点乱想了:“他不会丧心病狂了,要对自己做什么事吧?在美国电影里,很多丧心病狂的家伙恰恰都是平日懦弱而木讷的人,压抑到一定地步也就疯了。”

这么一想,节节不由得张大嘴,对着许洋圆溜溜的眼睛再次大叫:“啊--”

喊声充满了她自己的耳膜,而声音一停,周围又出奇地安静。那两秒钟,好像两个人陷在死水里,大眼瞪小眼。瞪完眼,许洋却又“咳”了一声,放开节节,转身回到巷子口往外张望。然后,他又回头说:“你看啊,你看啊。说了让你不要喊的。”

难道误会了他?节节不由自主地跟过去,和许洋一上一下两个脑袋,从墙脚探出去--哇,许洋没有说谎,果然来了别人。她看到远处晃晃悠悠地蹬过来一辆自行车,车轮上方迎风招展着两只红色的大灯笼。其实也不是灯笼,而是过于肥大和鲜艳的裤腿;再往上看,骑车人的脖子是向一边歪着的,这给他的平衡都造成了障碍,因此车轮一拐一拐的,好像在划龙。

这不正是流氓学生马金山嘛?

以节节的聪明,她迅速就猜到了是怎么回事:原来许洋说的“还有别人”,指的就是这位马金山。也怪节节当初用人失误,利用马金山对付了一下班主任,这一对付,不光她自己后悔,马金山也受到了很大伤害。脖子被打歪了倒无所谓,作为一个以香港流氓为理想蓝图的本地流氓,为了爱情不就应该无怨无悔吗?脖子歪也不是普通的歪,而是一往情深的写照。但事后节节就不理他了,这才是令马金山心痛之处。当初如此楚楚可怜,如今却又冷若冰霜,这是什么原因?难道她有着难言的苦衷?马金山按照香港电影的情节思前想后,想得头痛欲裂,却从来没想到,自己在人家眼里就是一个可笑的蠢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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