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暧昧的日本人》1998年初版(广东人民出版社),在国内外引起较大反响,十多家报刊媒体予以报道。我个人接到了多封读者来信,对此书表示赞赏,甚至还有将它与《菊与刀》相提并论的。前《每日新闻》驻京记者、东海大学教授辻康吾先生在东京读到此书后,辗转打听到我的国内地址,通过越洋电话与我交流,还亲自到北京与我切磋,商谈翻译事宜。辻先生认为:此书摆脱了中国人认识日本一贯的“为友好而友好,为批判而批判”的框框,比较真实客观地讲述了日本人和日本文化。--这些都很出乎我意料之外,一向缺乏自信的我,不曾想到此书会有如此的轰动效应,作为一名社科院的研究人员,我知道这本书的分量。公平地说,初版《暧昧的日本人》对日本生活的观察、对日本文化的感悟虽不无独到之处,但学养的匮乏,思辨的不足,文字表达的粗糙,都是显而易见的。即便如此,对于我来说,它的意义还是不可小觑。
上世纪八十年代末,受出国狂潮的裹挟,我来到日本,一住就是四年。其间当过清扫工、应侍生、售货员,在东京大学当过访问学者,在画廊兼过职,接触了形形色色的日本人,体验了异域生活的辛酸与激动。四年的留日生涯,给我的最大收获,是一种全新的人生经验与眼光,中日两国文化表层的相似、深层的差异在我眼前次第展开,这些都为《暧昧的日本人》诞生埋下伏笔。
写到这里,可以引出另一个有意思的话题。1989年春赴日之前,我对日本的知识可以说近于零,连日语都是到那儿以后才学的。奇妙的是,一到日本,我就很有感觉,冥冥之中仿佛有一种记忆被激活的感觉,眼前的一切都那么熟悉和亲切。后来我发现,这种感觉并非空穴来风,而有地缘文化学的根据。幅员辽阔的中国与日本地理风土最接近的那一部分,是江浙,中国的日本通,大半都出在江浙:鲁迅、周作人、郁达夫、戴季陶、夏丏尊、丰子恺、陶晶孙……可以开出一大串名字来。还有一个名叫徐志摩的浙籍大诗人,是留学欧美的,与日本素无渊源,满脑子的“康桥”、“翡冷翠”,然而一次陪同泰戈尔短暂的访日,使他灵感四溢,写出十八首烩炙人口的《沙扬娜拉》,将东瀛女子的温柔妩媚演绎得栩栩如生,无疑是得力于地缘的纽带。作为同乡,我不敢与这些名家相提并论,更不敢以日本通自居,但那种共通的感觉,却是可以体味到的。
1993年春,我带着十几箱日文图书回国,开始反刍四年的东瀛生活。奇妙的是,在阅读有关日本文化书籍的过程中,许多当时没有明确意识或者感到困惑的事情变得清晰起来,零散的、感性的印象上升为整体的理性的思索。我陆续写出几十篇散文随笔,在《南方周末》、《中国科技报》、《萌芽》、《美文》等报刊杂志上发表。数年后,一位来自广东的书商找上门来,约我写一部关于日本人的书,正合我的心意。经过九个月的努力,便有《暧昧的日本人》问世。
写完《暧昧的日本人》之后,我开始研究中国现代留日文学,此举是为了探究近代以降中国人日本观的变迁。通过大量阅读作品,我发现:这一百年来,中国作家笔下的日本人,经历了漫画化→妖魔化→符号化这样几个阶段,与真实的日本总是隔一层。这种描写必然误导民众对日本的认识,然而这未尝不是中国民众对日本的集体想象的一部分。在这种非理性的想象中,日本人要么是杀不不眨眼的恶魔,如“猪头小队长”、“毛驴大队长”、“猫眼司令”,要么是温文尔雅、成天蹶屁股行礼的谦谦君子。这种分裂无疑是近代以降险恶的中日关系造成的。在这样背景下,个别知日家冷静的眼光不能不显得格外可贵,遗憾的是,他们对日本的真知灼见往往淹没在历史的尘烟中。
2005年,值反法西斯战争胜利六十周年纪念,中日关系处于“政冷经热”的重要转折关头,几家出版社约我重版《暧昧的日本人》,给了我一次弥补遗憾的机会。书稿经过较大幅度的修订,于2005年9月出版(金城出版社),次年香港三联书店出繁体字版。再版的《暧昧的日本人》在保持知识性、故事性、趣味性的同时,增强了学理性,融入多年来的研究成果,显示出一定的学术底蕴。2007年8月凤凰卫视读书频道就《暧昧的日本人》作了专题介绍。《暧昧的日本人》再版后,一晃五年过去,这段时间我主要精力用于中国近代留学生文学研究,出版了《看不透的日本--中国文化精英眼中的日本》、《喧闹的骡子--留学与中国现代文化》两部著作。在中日比较文化、中西比较文化的开阔视野中,我对日本文化的认识逐步深入。我发现,有两种观念深刻制约了中国人对日本的认识,一个是大中华主义,一个是大西方主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