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台风性格”相契合的,是日本人的无常观。
日本学界曾经就“无常”问题展开过热烈的讨论,有的学者认为日本人“无常”思想来自佛教,为舶来产品,但更多的学者认为:“无常”作为日本人的自然观或人生观,古已有之,佛教传来之前,日本的诗歌中就有很多咏叹万象频更的作品;正因为有这样的精神基础,佛教进入日本才那么顺利。关于这个问题,日本文学评论家山本健吉有一段精彩的论述:
与创造出坚不可摧的石结构城堡、寺院、都市的民族不同,在易朽的木结构房屋中居住的民族,有某种以断念、达观为美的意识。他们缺乏把可以永垂千古、可以引以为荣的东西造型化的执拗欲望,但他们却以造出临时的瞬间氛围为首义,即使为了那瞬间的荣光而即刻死亡,也在所不辞。因此,他们的艺术经常而且多半是片断的、瞬间的。人世无常生灭迅速,断无惟独艺术可以例外之理。勿宁说,恰恰在无常与迅速中显现出瞬间生命光辉才正是“日本的美”。(引自《关于“日本的美”》)
东瀛列岛的地理结构,本身就是最不规则的,缺乏整体感的,而频繁发作的地震、火山、台风、海啸等突发性灾变,更使这种不规则变本加厉,面对各种自然灾害,人们只能被动地、一个一个地去应对,而无法有计划的、整体性的驾驭。不难想见,生存在这种环境里的人,是容易产生“无常”之感的。另一方面,东瀛列岛的自然风光又是如此的优美多姿,瞬息万变,正如戴季陶形容的那样:“海国山地当中,溪谷冈陵,起伏变幻,随处都成一个小小丘壑,随地都足供人们赏玩。而这些山水都是幽雅精致,好像刻意琢成一样。这样明媚的风光,对于他们的国民当然成为一种美育,而自然的赏鉴遂成为普遍的习性。”如此丰富精致的自然之美,容易使人沉湎于其中而不可自拔。这两种因素相加,造就了日本人独特的美感与审美意识。
这种美感与审美意识,从思维方式上分析,就是对事物的特殊性的高度敏感与执着,感性大于理性,局部大于整体。学者加藤周一在分析日本语的特征时指出:日本语的句子是从局部开始,尔后发展到整体;这种结构,与中国语或西方语正好相反。这种倾向同样也反映在摆脱了中国大陆影响而建造的日本大建筑物的结构上,比如德川时代诸侯的宅邸平面图,不是把大空间分割成小空间,而是连接许多居室而自然形成自己的体系,看上去像是经过多次扩建才完成的那样;因此日本的建筑家与中国或西方的建筑家正相反,他们是从局部出发达到整体的。同样,在文学写作中,“几乎所有的散文作品,或多或少都愿意在局部的细节中游弋,而很少考虑整体的结构。”这样的日本散文,与将作品的整体结构分成若干类型并规范化了的唐宋文章,或者与秩序井然的十七八世纪法国古典主义文学,正好形成相反的一极。(见《日本文学史序说》)
这种对“特殊性”的执着,同样表现在日本人的时间观上,学者丸山真男认为:日本神话中表现的时间,是无始无终的,神话中的“现在”,并不是在有始有终的历史时间的整体结构中占有位置,而是“现在”无止境的相继而起,自成时间的整体,那里没有历史时间的整体结构。对于日本人,所谓历史就是“继续继连地逐渐形成”的东西,也就是无数偶然性的连续。这种时间观,不仅表现在上古时代神话的世界里,而且贯穿到以后各个时代,并没有发生根本性的变化。换句话说,日本人的时间观,是随波逐流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