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安邦听完以后半天没有说话，他确实不知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地区生产总值数字掺水分的做法也不是只有春原县才有，据周安邦所知，江州市下面的几个县都有类似的情况，只不过程度不同而已。但这又确实不是能冠冕堂皇摆上台面的事情，大家都是心照不宣。应该说这是一个历史遗留问题了，是上几任书记县长留下来的老问题。按周安邦的性格他是不喜欢说假话的，诚实应该是一个人最起码的品格，何况是做一个领导干部，但是周安邦又无法在这件事情上做到实事求是，因为这牵涉到全局性的问题。
　　
　　如果春原县据实报告地区生产总值，那么春原县本年度的GDP就会大幅缩水，虽然周安邦刚刚才上任几天时间，但是人家照样会把这笔账算到他头上。你看看，人家前几任书记县长都干得好好的，你周安邦才上任几天时间就出问题了，经济数据“哗”一下就掉下来了，经济倒退，社会发展停滞，成了拖整个江州市后腿的落后县了。这样一来，江州市的领导也会怪你，因为你春原县的经济数据降低了，整个江州市的经济总量也就相应降低了，市里的领导们在省里领导面前就会很难堪，很没面子，就会影响到江州市乃至于春原县干部们的考评和进步问题，就像多米诺骨牌效应一样。这样的话，从上到下都会来责怪你、埋怨你，认为你是无事生非，为了突出个人形象而不顾全大局，千夫所指，无疾而终。这样说不定你的县委书记也干不成了，当然人家绝对不会说是因为你说了实话而撤换你，而是会找出其他种种理由和借口来罢免你。你想想看，一个新任县委书记，如果市里的领导不再信任你，县里的同志们不再拥护你了，你还可能干得长久吗？！
　　
　　但周安邦又绝对不能直言不讳地对王振华说：“你就给我报假数据上去，多掺水分，只要能保持较高的地区生产总值增长率就行。”
　　
　　不能，绝对不能这样说，因为这样一说，周安邦就成了罪魁祸首。纸是包不住火的，将来总会有穿帮的一天，这只是时间迟早的问题。如果那个时候周安邦要调离了春原县还好说，如果他仍在其位，上面要追究起责任来，王振华为求自保就会把责任一股脑儿地推在他周安邦的身上，说这是周安邦指示我这么做的。他是一把手，他决定的事情我只有执行。那样一来的话主要责任都是周安邦的，王振华最多只是个立场不坚定，盲目服从的问题。当然周安邦不愿意把王振华想得那么坏，把他看成是一个阴险狡猾的小人，但是世事难料，人心险恶，什么样的情况都有可能发生。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这可是古训啊。周安邦从来都没有忘记自己的父亲周成峰是怎样死的。搞政治虽然不像人们想象的那样惊心动魄，危机四伏，但也绝对不可以没有任何心机和手腕，凭着自己善良的愿望去看待和处理一切事务。在官场上混，时刻要小心谨慎，要学会保护自己，你靠任何人都没用，因为一旦危机出现时，你的上级或许会丢卒保车，你的下级或许会卖主求荣，这样的事例虽然不多，但也绝不是没有发生过。
　　
　　周安邦确实很为难，王振华是给他出了一道大难题，左也不是右也不是，进也进不得退也退不得。王振华虽然一脸正色，表情平静，但说不定此刻心里正在得意呢，等着看他周安邦如何解答这道考题。
　　
　　周安邦心想，你个老滑头，你给我挖坑，我就给你打太极拳，一推了之。
　　
　　周安邦先给王振华戴高帽子：“王县长，你是春原县的老领导了，也是我的老上级，资格最老，原则性强，政策水平高，长期主持县政府工作，对经济工作也很熟悉。我刚上任不久，很多情况还不了解，以后还要请你多帮助呢。这个事情由你来决定吧，你看怎么办合适就怎么办，我绝对支持你。”
　　
　　王振华没想到周安邦给自己来这一手，把踢过去的皮球又踢回给自己了，有些不甘心，又说道：“周书记，这恐怕不好吧，你是一把手，这个事情还是由你定比较合适。”
　　
　　周安邦见王振华纠缠不清，于是耐心说道：“王县长，你就别推辞了，我相信你能处理好这件事情的，你定吧。对了王县长，明天我要下去搞几天调研，家里的事情你和青松同志多费心了，有事我们随时联系好吧。那就这样？”
　　
　　王振华见周安邦下逐客令了，只得告辞出去了。
　　
　　周安邦望着王振华的背影，心想自己和王振华只怕会有一个很困难的磨合过程，这是对自己的一大考验。
　　
　　第二天上午，周安邦带着龚志诚等一行人出发了，首先来到春原县酒厂进行调研，看望慰问下岗职工。春原县电视台、报社的记者，摄影师早就等候在酒厂大门口，等着进行采访报道。周安邦知道这是龚志诚安排好的事情。
　　
　　周安邦以前是分管宣传工作的，和电视台、报社的人都很熟，大家见了面互相招手打招呼，寒暄。春原电视台和报社规模很小，节目制作能力有限，采访报道县领导的活动和各种会议就是他们工作的主要内容之一了。县里对采访报道有一个不成文的惯例，按县领导的职务高低来决定涉及该领导活动的节目的播出顺序和时长，职务和级别越高的领导在节目中的播出顺序越靠前，时间也越长。周安邦作为县里的一把手，他在公开场合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当然是作为头条新闻来播发了。加上这是周安邦上任后第一次公开活动，县电视台等单位自然十分重视，精兵强将倾巢而出，把这次采访作为一次政治任务来完成。
　　
　　周安邦发现孟晓燕竟然也在电视台采访的队伍中，但他并没有对孟晓燕表现出特别的热情，和对待其他人一样，只是招了招手，打了一个招呼。孟晓燕也是配合默契，并没有显露出特别亲近的样子来。孟晓燕是主动要求来参加这次采访活动的，台里领导为了显示对这次活动的高度重视也就顺水推舟同意了。人多好办事嘛，哪怕只是凑凑热闹呢。
　　
　　周安邦的秘书跑步向前跟酒厂的门卫打了招呼，说是县委书记来酒厂调研了。门卫一时有些慌乱，手忙脚乱地打开了厂门，然后飞奔向办公楼去向厂领导报告。周安邦在县委办工作人员、电视台、报社记者的簇拥下浩浩荡荡地走进了厂区。
　　
　　春原县酒厂是一家国有企业，一度十分红火，效益极佳，员工收入也很高，是一家让许多人羡慕的企业。春原酒厂推出的春原大曲酒也一度成为江南省的畅销酒和名牌产品，产值利税节节攀升，同时也获得了不少荣誉，可以说是取得了精神和物质文明双丰收。但盛极必衰，物极必反，后来不知因为什么原因就开始走下坡路了，产值利税一路下滑，逐步由一个赢利企业变成了一个亏损企业，后来更是处于半停产的状态，大部分员工都无事可做，下了岗。
　　
　　周安邦举目远望，宽阔的厂区内行人稀少，静悄悄的，显得有些空旷寂寥，毫无生气。
　　
　　由于周安邦事先并没有列出一张详细的调研路线图，而是顺其自然，走到哪里看到哪里，所以龚志诚也无法提前通知被调研的单位事先做好准备。周安邦认为只有这样才能最大限度地避免形式主义，了解到真实的情况。
　　
　　周安邦一行人进了厂区后不大一会儿，接到门卫报告的厂办公室主任就从办公大楼里一溜小跑地迎了出来，满面笑容地说：“欢迎各位领导来我厂视察指导工作，请各位领导先到楼上坐一下吧。”
　　
　　龚志诚上前问道：“你们厂长呢？跑到哪里去了？”
　　
　　办公室主任迟疑了一下说：“厂长，厂长出去跑贷款了，估计马上就回来了，因为事先不知道各位领导要来，所以……请领导原谅。”
　　
　　此时有几辆小汽车开进了厂区，小车一辆接一辆鱼贯前行，场景十分壮观，那阵势有些像平常在电视中看到的外国首脑访华的场景，又好像是上面下来的考察团一样。周安邦和龚志诚同时在心里感到疑惑不解，没有接到通知说上面有检查团要下来啊？
　　
　　几辆小车先后在厂办公大楼前停好，从几辆小车里下来几个人向着周安邦跑了过来。为首的一个中年男子双手握着周安邦的手使劲摇晃，脸上满是欣喜的表情，一边摇一边说道：“热烈欢迎县委周书记、龚主任来我厂考察指导工作，我和厂党委一帮人迎接来迟，请领导多多原谅！”
　　
　　春原县就这么大点地方，大家互相也都认识，也就免除了相互介绍这一道程序。和周安邦握手的这位中年男人就是酒厂厂长郑杰。由于厂里效益不好，处于半停产状态，人心涣散，因此厂党委一帮人也都不按时上下班，最多来点个卯以后就各自去忙自己的事情了。
　　
　　郑杰去跑自己调动的事情，想离开酒厂到县经委去任职，刚才他正在县委副书记肖青松办公室里，肖青松许诺他在恰当的时机会把他调到县经委任副主任。正在郑杰心里乐开了花的时候却接到了厂办公室打来的电话，说是县委书记带着一帮人来厂里考察了。郑杰接完电话吃了一惊，和肖青松打了一个招呼后就火速赶回厂里来了。还有厂党委书记和几个副厂长，有的在家打麻将，有的在忙着做粮食生意，专门向酒厂提供原料，有的在家里泡病假……身在曹营心在汉，大家都已不安心工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