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为什么离开她漂亮整齐的小屋子呢?这小屋在鲜花和草席的装点下,毫不费力,便成为一间小巧的客厅。她在这儿欢快地梳妆、吸烟、纳凉,或是在她那大羽毛扇子的小镜里自我欣赏着。百步之外,大海在沙滩上摇荡着,单调的涛声伴随着她迷茫的梦……院子里小铁锅里炖着番红花调料的米拌螃蟹,传来一阵诱人的香味儿。
也许她和某一个年轻的军官有约会吧!他在那遥远的海滩上,曾听到过同伴们讲述闻名的多罗泰!天真的她肯定会求这位小伙子为她讲述一下巴黎歌剧院的大舞会;问他是不是可以光着脚走进那里,如同参加本地的星期天舞会一样,这儿就连卡菲尔老太婆也会沉醉于狂欢之中呢!还要问问他巴黎美丽的太太们是否都比她更美!
我在圣诞节的前夜久久不能入睡,我靠在张岸的床头,看着熟睡中的他不时轻轻说着听不懂的话。我在这个时刻看着漆黑的窗外,一点儿睡意都没有。
我居然想起很久以前曾经背诵过的诗章,第一句在脑海中走过来又走过去,“他为什么离开他漂亮整齐的小屋子呢?他为什么离开他漂亮整齐的小屋子呢?”难道就是为了证明她是巴黎最美的女人吗?难道就是为了来赴这一场狂欢吗?
我看看床上的男人,他是真的想要回家了。不是这个家,而是他在北京的那个家。
当他说出“微微”的时候,我心里巨大的震撼居然瞬间就平息了,我居然笑了,心里异常冷静。这个夏天过去了,是到了该说再见的时候了。
圣诞节的时候,张岸拿出许久不用的长镜头照相机。他兴冲冲地跑来找我,说,吴涯,我好久没有好好给你拍过照了,今天晚上咱们出去玩吧。
我坐在镜子前面,仔仔细细地化了妆。我没有用颜色太深的眼影。
张岸来接我,看我穿外套的时候说,里面这件衣服好像以前见过的。
我没有回答,只是冲他笑。
然后他又说,你多穿点儿,晚上很冷的。
我又套上一件绯红色外套,遮住了里面的绣花小西装。
天气很好,隔着结冰的窗户看到市政府的人正在往街上挂“圣诞快乐”的灯,好像一场灰色的无声电影。人们扛着圣诞树匆匆走过,想必家里一定有一场盛宴在等待。
我们走到市中心,已经有合唱团的人在练习平安曲。他们穿着一样的黑色大衣,白色帽子,垂着眼睛只看着乐谱,然而脸上满是安宁的微笑,仿佛在歌声中得到了巨大的满足。这不是我在法国的第一个圣诞节,可是,我被张岸牵着手,第一次慢慢地看着周围的人、景物,感觉到自己不是一个外来的人。街上的行人甚至都比平时更加友好,有一位金发女郎和我们正对面走过来,还笑着对张岸说,你女朋友的衣服很好看。
地铁站口戴着圣诞帽的人,脖子上挂着装满巧克力的篮子,向来往的行人发放彩蛋。有的小孩专门从楼梯上来再下去,为了多得到几颗巧克力。他们看到了也不指责,还是笑眯眯地递过礼物。
我提出请张岸吃饭,在和平路的克雷蒙之家,我们坐在靠窗的位置。
张岸兴奋地拿出相机到处拍照,拍那些和装饰品一样挂在墙上的铜锅、木勺、红格子布的餐桌。有一位服务生正走过来想说什么,被一位领班样子的人微笑着拦住了。我知道这些饭店平时是不许拍照的,可是圣诞节,对所有人都特别宽容。
我点了鲑鱼通心粉,张岸看不懂菜单,我帮他要了一份香草鸡排。他吃了一口,说,咦,这块鸡有花园的味道呢。
我笑着看他,他又是拿出相机来一通猛拍。按快门的速度仿佛是打枪一样,我想,这是一种发泄吧。
我们要了一瓶不算太贵的红酒,他说,吴涯,圣诞节快乐。
我碰了一下他的酒杯,也说,希望你以后都能快乐。
他把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我慢慢地晃着红色的液体,从透明的酒杯里看到他满头大汗地切鸡排,很满足的样子。他真的是老了一点儿,我数得出他眼角每一天有几丝皱纹的。我在心里说,张岸,希望你记得这花园味道的鸡排,希望你记得这瓶MEDOC酒,希望你记得这个圣诞节。然而所有这些,也希望你能尽快的忘记。
鲑鱼长了翅膀,意粉的心是空空的。
走出饭店的时候,街上的人都在朝一个方向跑。一位老人跑过去,看到我们还在慢慢地散步,着急地说,快走了快走了,马上就要倒数了。
然后不由分说拉着我和张岸朝市政府的方向跑去。
我一边跑一边问张岸,在北京的圣诞节是怎么样的?
他说:“也是很热闹,商场都会打折的。可不是家家户户都有自己的圣诞树。”
我们刚跑到市政厅广场,远远地就听到倒数的声音了:十,九,八,七,六,五,四,三,二,一,圣诞快乐!人潮沸腾起来,大屏幕上晚会主持人们互相拥抱。四周烟花盛放,张岸搂着我,深深地吻我的额头,大声说:“吴涯,我爱你。”
我把头埋在他怀里,张岸,我也爱你。我要记得这一刻的深爱,把它刻在心里。
凌晨一点,人潮慢慢散去了。我们走向圣母院,一路上都有戴着白帽子的圣徒向我们洒圣水,发放小饼干。我们彼此说着,哈利路亚,朝着圣母院圆形的光一路走过去。
在拱门前面张岸停下了,他指着一块圆形图案说:“吴涯,站在这儿让我给你拍个照吧。”
那是一块很亮的圆形图腾,四周是简洁的花纹,镶嵌在正门广场上。一般人如果不注意不容易看到的。
张岸爬上一座青铜雕像,坐在上面朝我喊,看这里啊。
然后我看到黑暗中的一束光,啪地一闪。
张岸跳下来,走到我面前,指着地上说:“这个,是巴黎的零起点。咱们看旅游书上说巴黎到某地有多少公里,就是从这里开始量的。”
他微笑着,慢慢地抬起我的手,在自己胸口画了一个圆。
静谧的夜,静得连四周的鸽子都没有扇动翅膀。顶楼的玫瑰圣母仿佛微笑着打量着我们,照看着我们,为我们投下温和的光。
我的食指,停留在他胸口圆形的终点。他轻轻对我说,你是我心里永远的零起点。你记得,无论何时何地,只要你把手放在这里,我都跟你走,不回头地跟你走。
那天,月光很好,可我是背对着月亮。他只能看得到我的轮廓,看不到我的双眼已满是泪水。我想扑进他怀里,紧紧地抱住他。对他说,没有何时何地,我就在这里,我们就在这里,永远守在一起。
可是心里是更多的泪水涌出来,仿佛一条河,隔开了我与他。那条河奔涌着,前进着,对我说,不能。
夜深了,我和张岸说,咱们回家吧。
他问我,你累吗?声音是深沉的温柔,像他的眼神一样。
我摇摇头,“那再陪我走走好吗?”他没有说为什么,我也没有问,只是心里停顿了一下,仿佛他有预感似的,我能想得出他的潜台词。
或许:如果明天把你弄丢了,我会记得今天的月亮。
或许:不知道为什么,我心里总不安宁,不想回家。
或许:只是想走路,不想其他事情。
我就由他牵着手,一路向北走下去。我们从喧闹走到寂静了,街上的人渐渐都散了。今晚是彻夜不灭的灯光,这城市总能给你一种这样的感觉。你站在一望无际的舞台中央,灯都亮了,可你却还穿得像灰姑娘。或者舞会开场,王子慢慢走来,可你绝望地发现并不是走向你的。
夜色渐凉,张岸脱下身上的衣服披在我肩膀上。我故意在穿衣服的时候抬起胳膊露出绯红色外套里的绣花小西装。他看见了,可是并没有记起什么。
我却记得的,这一件明黄色的外套。虽然它脏了一些,旧了一些,可我依然记得那一天的每一片树叶的响声,每一个呼吸的节奏。他穿着这件外套,在细雨的巴黎阳光灿烂地降落,他微笑地看着我说,我教你拍照,你做我女朋友好吗?
那时候,我以为全世界的幸运草都种在了我身上。
张岸说:“你知道吗?我上一次去南特,到达的时候是秋天的晚上了。一出火车站,我就顺着指示牌走啊走啊,然后就看到一座红色的教堂。”
“啊……红色的教堂?”
“对啊,其实那是我第一次看到真正的大教堂。我心里的第一反应就是,啊,这是用烈士的鲜血染红的呀。”
“嘻嘻,后来呢?”
“后来我就在教堂旁边找了一个旅馆,迷迷糊糊睡着的时候还在想,明天我一定要来这里拍照,红色教堂和旁边黑土的花园,如果加强曝光该是多好的一张照片啊。”
“嗯。”
“可是,第二天早晨我醒来,吃早饭的时候从窗户里看出去,那座红色教堂不见了。”
“啊?说了半天原来是你做梦呀。”
“不是的,不是的。那座教堂变成了灰色。我想了好半天,是谁晚上拎着油漆桶来的?后来才发现,那教堂就是灰色的,只是前一天晚上被夕阳一照就变成了红色。”
“哦,要是我可能也得琢磨半天呢。不过你真傻。”
“嘿,你还别说。虽然没有拍到红色的教堂,但是我心里感动了好久。我到现在都依然记得那个城市,觉得那是我一生中最轻松的一趟旅行。”
这时候,他又变回了以前那个艺术家,我们初相识的时候。那个抱着远大梦想的他,那个穿着白色衣服、无忧无虑的我。
我们说着说着就走到了圣心教堂下面,缆车已经停了。我们望着高高的拜占庭式塔尖,谁都没有说话。
“想上去吗?”
“嗯,可是我走不动了,腿疼。”
“来,上来。”张岸蹲下来,两只手护在身后。我伏下来,趴在他背上。他像一位承着小女儿的父亲一样,慢慢起身,一步一步向山上走去。我安静地听着他的心跳,暖暖的,很想就这样睡着,一直睡着。他把衣服给了我,只剩下一件衬衣,可是周身还是冒着热气,一点儿都不冷的样子。我就这样贴着他的背,他是瘦了,听他的呼吸声,轻轻的咳嗽声。
我又努力要自己清醒,睁大眼睛记住这一刻。记得在我身体下面他身体的轮廓,记得他的温度,记得他的每一点声音,每一寸呼吸。我要把自己变成一个记事簿,把这些一笔一画地写下来。
终于,我们走到了顶端。白色的圆顶在夜空中更加干净了,张岸坐在台阶上点了一根烟,问我,“你知道圣心教堂有多少年的历史了吗?”
“不知道,总有几百年了吧。”
“二百年了,二百年它一直是这么干净。”
我们坐在高处,俯瞰这座城市。据说以前的巴黎人要是不住在蒙马特的阴影下就会觉得羞愧,红磨坊的灯光暧昧地旋转,周围很小的窗口里面偶尔有来来回回的人影。张岸深深吸了一口烟,接着说。
“我听人说过的,它之所以永远都不会脏,是因为造这座教堂的石头,叫做方解石。无论什么样的污垢到了这里,都会自动溶解的。”
“是不是真的啊?”我抬头看看白色的教堂,真的仿佛每天都有清洁工整个清洗了一遍一样。
“我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可是我觉得这太妙了。要是真有这种石头,我就拿来做一件衣服,哈哈,就再也不用洗衣服了。”
“懒虫。”我一边笑他一边却想,如果用方解石来做一个人呢?它会不会是钢筋铁骨?无论受到什么伤害,一觉起来还和一个刚出生的婴儿一样单纯,那也应该是很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