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月中旬,战局已严重恶化。10月15日,蕰藻浜被日军突破,情势危急,廖磊的21集团军刚好抵达前线,迅速投入战场。21集团军是桂系骨干军事力量,战斗力在地方部队中首屈一指,21集团军的核心力量便是北伐中威名赫赫的钢七军,北伐时在与各路军阀的历次交锋中未逢败绩。白崇禧向蒋介石主动请缨,言被动防守不是长久之计,需用一支主力部队发动全线反击。蒋介石采纳这一建议,以21集团军为主攻部队,下达实施反击作战的命令。
21集团军刚到战场,士气极其高昂,19日发起全面反击。此时日军第9、第101师团及第3师团之一部也向蕰藻浜发起猛攻,双方主力迎头撞上。桂系军队毫无与日军作战的经验,以血肉之躯冲进密集弹雨,日军舰炮、飞机、重炮密集炸射,21集团军遭受毁灭性打击,数万大军一日之间即被歼灭,万余敢死队员几无生还。可怜这些来自千里之外的战士昨天还生龙活虎,今天就长眠在异乡的土地上,英魂与日月同在。多年心血毁于一旦,白崇禧痛哭流涕,连日不进饮食。
10月25日,日本出动飞机150架次轰炸大场,地面部队同时发动猛攻,双方白刃肉搏血流成河,打到后来大片的泥土都变成了红色。26日,被日军称做“难攻不落”的大场陷落,大场的沦陷使沪战战局有了决定性的转变,守卫大场的18师几乎全军覆没,师长朱耀华悲愤难当,当即拔枪自戕(未死)。大场的失守导致上海的侧翼完全暴露给敌人,闸北一带防线就失去了死守的意义。中国统帅部开始着手组织各路军队撤离战场,留下少数兵力掩护。
赵汉业被调回五支队三大队,其余分散各处成员的也都集合起来,为即将到来的撤退作准备。除陆俊、张一恒还在受训外,曾靖扬、李春、危奋武等人都已归队,唯张巍尚不知下落。多日在战场上出生入死,彼此再见已恍如隔世,幸喜大家都还平安。曾靖扬始终不改嬉皮笑脸的本性,揶揄赵汉业道:“你怎么完完整整地回来了?这个把月你不会躲到哪里睡大觉了吧?”
赵汉业佯怒道:“我不完完整整地回来,难道掉一只胳膊或者少一条腿你才高兴?你浑身上下零件不都还在吗,凭什么说我?”
曾靖扬戏道:“此言差矣,我们个个都是九死一生才活下来,不信你问问他们。哪像你,自己跑到外面去,谁知道都干了什么。”
危奋武揭穿他:“你不吹牛能死?汉业是去战场上跟敌人面对面地搏斗,你只不过在市区里转了两圈,喊喊口号,贴贴标语,这都是娘们才干的事情,就算这样执行任务时还经常睡过头。汉业不要理他,说说你的事,这段时间在战场上一定有很多惊心动魄的经历吧,给我们大家讲讲。”
如果是以前赵汉业或许会狠狠地损曾靖扬一顿,或者自我标榜一番,但自从在战场上经历过了生死考验,现在的心境已经完全不同了。无论战场上功绩如何辉煌,也只是运气好活了下来而已,这种功绩的代价是同伴的尸骨,这个时候再夸夸其谈吹嘘自己实在是一种幼稚可笑的行为。他笑了笑,没有说话。
曾靖扬嘴巴丝毫不饶人:“去了一趟战场,现在都学会装深沉了,不过装得还是不太像。”
李春突然想起:“你不是跟张巍一道的吗?他没跟你一起回来吗?”
赵汉业答道:“张巍被分到别的地方了,好像是67师,我在苏会人事科已查过,前方只是报上来作战情况和人员伤亡数字,其余情况的他们也不清楚。”
危奋武道:“沪北的战事已结束,前面的部队都开始撤退,我想他很快就应该归队了吧。”
赵汉业道:“我们不必被动地等他回来,要不现在就去支队部问一下吧。韩雪她们现在在哪?”
李春答道:“她们也归队了,上午还见到来着。她们就住在附近,不如我们先与她们会合了再去。”
近两个月不见,三个女生明显黑了许多。也难怪,这一个多月以来每天都在烈日下奔波,就是神仙也得晒黑。不仅仅是她们,两个多月下来,前线的军人更是很多人都长了长长的胡子,等到后来撤退的时候相互都认不出来了。看到赵汉业回来,三个女生一片欢呼,虽然她们在后方给伤员包扎伤口,也算是见识了战争的残酷,但毕竟还是少女心性,此刻看到朝夕相处的同学平安返回都是禁不住地高兴,程荷甚至欢喜得眼泪都流了下来。
韩雪相对开朗一些,有时候像个男孩子,经常与男生们开玩笑,此时还是习惯性地打趣道:“她们都快把你当成英雄来欢迎了,不过我可听说你刚去没多久就从前线回来了,这是怎么回事啊?”
赵汉业这时候也活跃起来,随口开玩笑:“听说你要嫁人了,我是特意赶回来喝你喜酒的。”
每遇到这种话题,平时伶牙俐齿的韩雪就应对不了了,众人愉快地大笑。
郑苹如红着脸问道:“张巍没跟你一道回来吗?他现在怎么样?”
众人都心领神会,他俩是一对秘密的小恋人,虽然一直不好意思公开,但大家都知道。
赵汉业又将情况说明了一遍,却看到她急得眼泪都下来了,忙安慰道:“前面战事已经结束,这一两日内肯定回来。”
众人也纷纷劝道:“汉业这不都回来了吗?他们又不是正规军队,只是去搜集情报而已,不会有危险的。”
郑苹如看大家都安慰自己,反而觉得过意不去,擦了擦眼泪强笑道:“我知道,就是一时着急。”
五支队队部也设在一所民房里,别动队成立得很仓促,一时之间根本找不到那么多办公地点。值日官一整天都忙得不可开交,这两天战况恶化,上面不断下达各种命令,队员也纷纷归队,需要处理的事务太多。他刚整理完一份资料,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正想忙里偷闲休息一下,门“砰”的一声被从外面撞开,六七个人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
这是什么人,进来连门都不敲。值日官正要发火,一个人从后面挤上前敬了一个礼,然后掏出自己的工作证明:“报告长官,我是五支队三大队队员,他们也都是三大队的队员,我们有一位同学至今下落不明,所以想来查找他的消息,刚才进来得太急,请长官原谅。”
原来是这么回事,值日官火气先自消了一半,战争激烈,各线部队都伤亡惨重,这些天有很多前来查询亲友下落的,刚才这几人行为虽有点不礼貌,毕竟是心里着急,这也是人之常情,他脸色和缓下来:“哦,是这样,这几天也有很多来找人的。你们的同学叫什么名字,是几大队的。”
李春忙道:“他名字叫张巍,也是三大队的。”
值日官道:“请你们等一下。”说罢从背后文件柜里取出一大本名册放在桌上,然后坐下低头慢慢地查了起来,七个人在旁边眼巴巴地等着。
不几分钟,听见值日官说道:“张巍,在这儿,找到了。”
众人都紧张地围过来,用手撑在办公桌上,七嘴八舌地问。
“找到了?在哪里?”
“人在哪?”
“情况怎么样?”
值日官继续往后看:“哦,已经殉职。”
这句话无异一个晴天霹雳,把众人惊得一跳。危奋武一把夺过名册,这种事值日官见多了,并没有跟他计较。赵汉业心怦怦乱跳,鼓起勇气朝名册上看去,上面写着:张巍,五支队三大队,已殉职。
赵汉业的心如同掉进了冰窖,大家都沉默不语,郑苹如捂着嘴巴跑了出去,韩雪和程荷忙跟出去。李春爆发了出来,红着眼揪住值日官的衣领吼道:“你说!这是怎么回事!好好一个大活人交给你们,现在为什么死了?你说!!”他跟张巍平时关系最要好,张巍的妹妹是他的女友,在男生当中他本来是最温和的一个,现在听到好友的噩耗几乎变成一头狂怒的狮子。
三人吓坏了,曾靖扬站在那里不知所措,危奋武忙上前抱住他的腰,赵汉业不住地向值日官赔话:“长官对不起,长官对不起,千万不要怪罪他,千万不要怪罪他。”
值日官用力推开李春的手,怒道:“那些殉职的兄弟哪个没有亲人!这里是什么地方,岂能由你在此胡闹!”
李春用力甩开危奋武,腿一软靠在墙上,眼泪已止不住,嘴里还在不停地怒吼:“王八蛋,王八蛋,王八蛋。”
值日官来到他面前:“起来!你这是什么样子,你是军人!立正!”
李春站了起来,把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众人来到外面,郑苹如站在太阳底下,眼泪如断了线的珍珠,手里紧紧攥着一件东西,韩雪和程荷怎么掰都掰不开。赵汉业走过去用力分开她的手,原来是一张直格信笺,拿在手里展开,上面用小楷写着:“壮心已许国,离歌且负卿。”
时间的脚步总是匆匆忙忙,赵汉业和他的同学们还未来得及品味这场战争给他们带来的光荣或者痛苦,就被推上了历史的前台。到了10月底,国军基本上已撤出上海市区,只留下少数部队掩护撤退。被日军称为“可恨之敌”的88师之524团1营约400余人留在四行仓库担任掩护任务,这就是后来永载史册的八百壮士。在南市55师也留下一个旅,朱学范的第三支队和陶一珊的第五支队也部署在这一带,一俟主力撤退完毕也相机撤退。
此时日本华中派遣军和华北派遣军也协调了彼此之间的矛盾,华北派遣军抽调三个师团。11月5日拂晓,日本援军在杭州湾金山卫等地登陆,从南面完成对上海的合围,淞沪一役至此已成定局。
有了作战任务,三个女生又被调往卫生队,赵汉业等四人随支队担任掩护。五支队三大队的防区在南市电气公司一带,55师有一个排也在这里防守,只有机关枪一挺,附近主要街道已被沙包垒成的工事隔断。11月初那几天,每日都有大批国军从这里通过,大部分已是衣冠不整,神态疲惫,扛着武器排成队列默默开进,与沪战刚开始时士气激昂的场面已有天壤之别。
这些士兵来自全国各个省份,方言各异,武器和制服也是名目繁多。头戴德式M35钢盔身穿草绿色制服的是中央军的德械师,他们一直担任市区的防守任务,战斗力最强战绩也最好,直到奉命撤退的时候这些军队还是寸土未失,撤退的时候建制最完整。戴着状如浅底锅的英式钢盔的是桂系的21集团军,他们身穿黄色军服,因为完全不了解立体化的现代战争,刚投入战场就遭受了极为惨重的损失,看起来要狼狈得多。看着像安全帽的是法式钢盔,他们的主人是千里迢迢从云南赶来的滇军,到上海时仗几乎要打完了,于是稀里糊涂地奉命撤退。其他部队还有川军、西北军等,都戴着有两颗纽扣的圆顶布帽,一身灰布军衣,脚上穿着草鞋,手中的武器也最为简陋。
这些天一直都是晴朗的好天气,同学们仿佛心头笼罩着一层阴云,心情沉重,无法入眠。等了许多年终于等到了复仇的时刻,各地战士闻义赴难,朝命夕至,陷阵之勇,死事之烈足以名垂千古。我们的国家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可还是战败了。上海马上就要沦陷,我们在这里只是起到掩护撤退的作用,过不了几天也要离开这个生活了许多年的城市。我们还能回来吗?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55师的友军好像并没有考虑这么多,只留下几个人监视敌人,其余人都躺在工事后面抓紧时间睡觉,他们是最早参加沪战的部队,打到最后又奉命掩护撤退,实在是太不容易了。饮食方面倒不用犯愁,上海市民委员会组织了对掩护部队的食物供应,就算有时候来不及也会有附近的居民送来。
到了6日,通过的国军渐渐稀少。8日早上已有零星日军出现,很快被一阵乱枪打退。9日凌晨,赵汉业迷迷糊糊中听见工事里一阵欢呼,睁开眼一看,阵地上高高飘扬着一面国旗,在朝阳的映照下显得如此壮美。原来昨晚总部送来了200面国旗,连夜插满了南市的每个角落。上午苏会总部传来命令,日军大股部队已进入市区,闸北一带已被完全占领,可能在本日内绕过法租界由西边进犯南市一带,三支队、五支队要做好应敌准备。55师的友军也一改前几日松懈的状态,趴在工事后面紧张着注视着敌情。等了一整天,敌人也没出现。到了晚上赵汉业实在熬不住了,竟然一头扎在沙袋上睡熟起来。
不知道睡了多久,醒来的时候耳中已满是枪声,四处红光闪闪。不知是敌人刚赶到还是故意利用黑夜发动袭击,乘守军不备将其一举击溃。电气公司防区扼守着南市好几条主要路口,是敌人向南前进的必经要道,只有击退这里的守军,他们才能向前继续追击国军。好在友军经验丰富,这种夜袭不知经历多少次,越到晚上警惕性越是高。唯一的那挺机枪算是得到了充分的利用,将路口封得死死的,敌人目的本在出其不意的突袭,见守军已有防备便不再纠缠,迅速退却。
第二天早上敌人又迫不及待地来进攻,几挺机关枪在后面射击以压制对方火力,步兵分为三个波式阵向守军冲锋,守军还击的火力很强,日军冲锋路线被局限在两边楼房夹峙的街道上,路上几乎没有隐蔽物,民房里还有一些守军的火力点,这样冲锋吃亏很大也根本冲不过去。敌人弄清了情况,只好先退回去再重新调整部署。看来这支军队是敌人轻装追击的先头部队,因为要抢功把火炮都丢在后面,眼前这支日军连迫击炮都没有,所以对守军用沙袋垒成的工事毫无办法,在没有重武器的情况下双方的战斗力还是非常接近的。
不到一小时日军又发起猛攻,看来他们急于追击中国军,就算没有重武器,用人海也要把眼前这支小部队淹掉。队员们虽然没有作战经验,枪法估计都跟赵汉业一个水平,但敌人在街道上呈密集队形冲锋,守军几乎是往人堆里开枪,因此大部分不会落空。敌人这次冲锋非常坚决,一个波阵接着一个波阵,倒下再多人也不退却,一副势在必得的架势,冲锋距离只有几百公尺,正常情况下小跑几分钟就到了。守军有点吃紧了,步枪齐射已压不住这么凶猛的冲锋,那挺像宝贝一样的轻机枪是对方压制火力集中打击的对象,机枪手已经换了七八个,后来机枪声停了下来,友军的排长刚想大骂,往那边一看却骂不出来了,原来因为连续射击高温枪管变形,导致子弹卡壳无法发射,几个人正在手忙脚乱地更换枪管。
失去了机枪的压制,敌人的来势已挡不住。他们口中呐喊着,声势惊人,转眼离阵地只有一百公尺,双方都能看见彼此的脸。队员们慌了手脚,这两天他们只学会了放枪,但这时开枪已经没有多大效果。
友军中有人喊道:“快用手榴弹堵住他们!” 也没有长官下命令,十几个人从工事里冲了出去。曾靖扬听见这句话恍然大悟,拿起一枚手榴弹咬开盖子扔了出去,手榴弹落地,只有几公尺远,刚好友军冲到这里,“轰”的一声,炸倒三四个。
第一线工事的队员也有好几个跟他们冲了出去,人群中赵汉业仿佛看到李春瘦弱的背影。一上午他别的什么都没干,趴在沙袋上一发又一发不停地向敌人射击,日本人今天算是让他过足了瘾,现在又跟着友军去逆袭。这种逆袭等于是当敢死队,就是近距离向敌人扔手榴弹。如果敌人被这种气势吓倒掉头撤退,我军乘机将手榴弹扔出去,这是最好的结果,如果敌人神经比较坚强继续冲锋,很可能就是双方同归于尽。武士道原则指导下的日军对这种能够体现帝国军人武勇精神的打法还是很热衷的,所以在中日战场上一般都是后一种结果。赵汉业没有任何办法,这是在战场上,自己是不可能冲上去把他拉回来的。
一连串手榴弹在人丛中爆炸,大片大片的人倒下,街上横七竖八躺着尸体,敌人如同潮水一般退走。我方还剩下四五个人,一路小跑撤回工事,李春果然没有回来。赵汉业鼻子一酸,用手背使劲揉着眼努力不让眼泪下来。
危奋武提枪弯腰跑过来,眼圈也红红的:“你看到了没有?”
赵汉业笑得很残酷:“也许我们都会这样,但在死之前也要给他报仇。”
阵地那边突然吵了起来,两人看过去,是55师的友军。一个领章带中士标志的大概是班长,脸被硝烟熏成黑色,军装也几乎是黑的,正在大喊:“你们长官是谁?你们长官在哪里?”
另外一个士兵端着枪,怒气冲冲:“刚才谁扔的?快滚出来!躲在阵地里扔手榴弹算他妈什么英雄?谁他妈教的你这招?”
也难怪友军要怒发如狂,经过多次激战那一排人只剩下二十多个,刚才冲出去一共才十来个,就被自己人炸倒三四个,就是换成如来佛也会暴跳如雷。
肇事者曾靖扬此时正在角落里靠着沙包瑟瑟发抖,惊恐地看着这些暴怒的友军。
赵汉业走上前去对班长敬了一个礼:“我是这里带队的,刚才的事……”
没等他说完班长一个巴掌狠狠地扇了过来,赵汉业立刻觉得脸麻了半边,麻了之后就是火辣辣的疼。
危奋武一把扑过去,跟那个班长扭打在一块,其他队员也围了上来。
赵汉业站在那里纹丝不动,嘴角流着血,对大家喝道:“谁都不许动!谁动我枪毙谁!”
危奋武松开手。
另外一个友军喝问道:“是谁扔的,自己站出来!妈的还是男人吗?”
一片沉默。
赵汉业把胸膛挺起:“我扔的。”
班长看了看他,退后了几步,突然飞起一脚踹到他胸口上,然后对带来的人道:“走!”
赵汉业坐在地上,背后靠着沙包,危奋武扶着他。刚才这脚够重的,友军班长一点也没手下留情,基本上是实打实的一脚。其实他们已经算是很客气的了,失去战友的滋味赵汉业并不是没有领会过。
队员们散去了,曾靖扬才悄悄溜过来,拄着枪半跪在地上,噙着泪花声音颤抖:“汉业……”
赵汉业摆了摆手:“不必说什么了,都是自家兄弟。”
危奋武明白了是怎么回事,抬起脚就要去踹他。赵汉业忙拉住,劝道:“不是每个人都适合做军人的,我们当初让他留下来也许是个错误,他去做一个话剧作家比当士兵要称职得多。”
的确有一些人永远无法适应战争,据久历沙场的将军说,现代战争中的武器杀伤力极强,给人极大的心理震撼。一群刚上战场的新兵经历残酷的战争后,其中可能有一些人从此对战争产生深深的恐惧,无法再作战。这些人会被淘汰,然后再有新兵加入,再有人被淘汰。这样不断地淘汰不适合战争的人,最后才能锤炼出一支精锐的百战之师。
刚才的进攻敌人是用尽了全力,守军的防线差点被突破,如果不是刚才一阵逆袭,恐怕阵地就保不住了。现在机枪已换上新枪管,阵地暂时稳固下来。敌人本打算不惜代价尽快打通向南的道路,现在遭受了惨重的损失却仍没占领阻击部队的阵地,可谓是得到了最坏的结果。
守军情势也好不了哪去,赵汉业原有一百多人,55师一个排三十多人。几番交锋下来队员还剩下六十多,经过上次逆袭友军连轻伤在内只剩下十来个人,他们是防线的核心力量,一旦全部阵亡情势就严重了。更要命的是弹药已消耗一大半,手榴弹倒还剩下不少,伤员暂时也运不下去。伤员的问题倒是可以解决,可以联络市民委员会用担架送往医院,但是弹药是无法从他们那里获得补给的。
友军的排长来到赵汉业这边,好像不是刚来时的排长了,大概他的前任已经阵亡,这种情况都是排长阵亡班长继任。他来到赵汉业面前敬了一个礼,满怀歉意地道:“我来是特意为刚才的事道歉,我们有人看到扔手榴弹的不是你,请您原谅。”
赵汉业反而更过意不去,上前握着他的手:“本来就是我们的错,您不跟我们计较已是宽宏大量了,岂有让您向我们道歉之理?”
排长叹道:“弟兄们没人怕死,既然去逆袭就抱着回不来的打算,只是死在自己人手里觉得太窝囊了。”
曾靖扬在不远处听见,觉得自己脸热得发烫。
下午敌人又发起五六次规模小一点的进攻,却一直都冲不过来。看来敌人的重武器还没赶到,估计他们的电话兵嗓子都喊哑了。在这段时间闲着也不像话,却再也不敢像上午那么干了,那样进攻伤亡太大,这种情况只能耐着性子不惜工本慢慢磨,稍微大意就会遭受严重的损失。
守军情况也很危急,在战斗中不断减员,55师友军一个排只剩下七八个人,个个挂彩,排长和上午踹赵汉业那位班长都已阵亡,最后一位班长代行排长职务统率全排。赵汉业这边也只剩三十多人,完好无损没有受伤的只有十来个,赵汉业也中了一枪,左臂不能动,大概骨头断了,右手拿一枚手榴弹恶狠狠地盯着前面。街两边民房里的火力点已被敌人敲掉,因再无好的枪管可供更换,那挺机枪事实上是不能用了,步枪所余子弹也支持不了几次战斗了,唯一可依靠的武器是十几箱手榴弹。撤退的命令一直没有下来,谁也不敢或不愿放弃阵地。
到了晚上,市民救亡组织派人乘黑从后面摸了上来,送来了宝贵的饮水和食物,重伤员也被抬了下去。赵汉业躲在一角,还是被一个细心的女孩发现了:“快来,这里还有一个!”
赵汉业见已被看到,就站了出来:“不能带我走,我是这里的队副,我走了无人指挥。”
这个女孩穿着黑色布裙,右臂上有一个印着红十字的白袖章,这是她的身份标志,韩雪她们也是类似这样的打扮。
她的态度很坚决:“我的任务是把所有的伤员运下去,请长官配合!”
赵汉业不耐烦地打断她:“我说了不走就不走,我还要去检查阵地,你去忙吧!”
女孩仍不放弃,向身后招呼道:“你们两个快过来,把这位长官抬走。”两个学生摸样的担架队员跑过来要架赵汉业。
赵汉业急了,从腰间掏出快慢机顶上火吼道:“我看谁敢动!”
两个人吓坏了,站在那里不知所措,女孩低头委屈得流下了眼泪。
赵汉业最见不得女人哭,态度软了下来,叹了一口气,温和地对他们道:“我的同学今天上午就死在这里,还有一个同学死在别的战场上,如果我今天离开了,一辈子都不会安心。谢谢你们的好意,我今天是不会走的了。”
几人知道无法再勉强,女孩抬起头来,默默看着他,幽幽地道:“希望你能活下来。”
夜里两点多,敌人又发动一次大规模进攻,一顿机枪火力覆盖之后,一大片黑压压的人影压了上来,友军用最后的兵力进行了一次逆袭,一阵惊天动地的手榴弹爆炸声之后,阵地前安静下来,这次没有一个人回来。阵地里只剩下一名穿军装的士兵,因为腿被敌人机枪打断无法和他的同伴一起冲锋。阵地此时已是岌岌可危了,如果敌人再发起一次冲锋剩下的队员势必挡不住。
黑暗中敌人也摸不透这边的情况,进攻再一次受挫,便以为守军还有相当实力,重武器明天就能到达,也不差这一个晚上了,犯不上再白白送几十条人命。
第二天中午,炮兵还没赶到,估计敌人指挥官都快气疯了,在武士道精神支配之下,又下达了不顾一切进攻的命令。火力压制之后,敌人分几个波阵又开始冲锋。他们很快发现守军回应火力稀疏多了,大喜之下士气高涨,打头的一个波阵很快冲到第一道工事。工事里十几个队员根本应付不了,一个人带头,大家掉头往后跑,敌人占领第一道工事。
赵汉业正在第二道工事检查伤亡情况,敌人突然发动进攻,等他反应过来,第一道工事已经丢掉。十几个队员慌里慌张向这边跑,其中一个脚一滑,一屁股坐在地上,手中步枪扔出七八尺远。后面的日兵一阵哄笑,其中一个用生硬的汉语说道:“中国兵,慢点跑,我们不追了,你们远远地走吧。”
赵汉业仔细一看,鼻子差点气歪,又是曾靖扬。第一线工事丢掉的后果极其严重,敌人就等于得到了一个隐蔽处和进攻的支点,两线工事之间距离很近,对方甚至可以将手榴弹扔过来。
危奋武建议:“趁着敌人立足未稳我们去夺回来,否则这仗没法打了!”
赵汉业点头,找来七八个未受伤的集合在一起,向众人吩咐道:“冲出去就扔手榴弹,靠近了用刺刀捅,不拿回阵地我们都别回来了。”
危奋武拉住他:“你一只胳膊不能动,我去就可以了。”
赵汉业用右手举了举毛瑟手枪:“我还有这个。现在我开始数数,数到三大家一起冲出去。”
“一!二!三!”
九个人一起从工事里冲了出去,口中高声呐喊着,手中的手榴弹同时甩了出去。
敌人正在刚占领的阵地里检查工事,清点缴获的武器。刚才曾靖扬等人的表现让他们产生了错误的判断,大概这种穿便衣的中国军战斗力很差,再来一个冲锋下一道工事就到手了,根本没想到第二线这么快就发起反击。等他们回过神来,七八颗手榴弹在工事里炸开,三十多人倒下一大半,剩下十来个人忙把枪架在沙袋上,但对手已经端着刺刀冲进工事,日军仓促应战。赵汉业手一抬,一个点射扫去,日兵倒下两个。边上几个刚站起来就被乱刀捅死,剩下的日兵见他们来势凶猛,情知不敌,跳过沙包向西边跑去。队员们火力追击,又击毙三四个,只剩下两名敌人跑了回去。
敌人第二个波阵又冲了过来,守军第二线也赶到增援。西边响起了一阵号声,是撤退的命令,敌人第二个波阵冲到一半又退了回去,队员们都感到迷惑不解。
危奋武叫道:“不好,敌人的炮兵来了!”
这种沙包垒成的工事根本经不起火炮的打击,只需要几门大口径迫击炮就可以把这里轰平。大家都紧张起来,纷纷把目光集中到赵汉业身上,赵汉业一时也不知该怎么办。
曾靖扬凑了过来:“汉业,其实现在国军都已经撤走,我们留下来没有什么意义了,日本鬼子的炮我们根本挡不住,不走的话大家都白白死在这里。”
赵汉业沉吟道:“我们是军人,没有命令怎么可以擅自撤退?总部肯定有统一的安排,说不定市区里还有没撤掉的部队。”
曾靖扬急道:“何必那么死板,局势这么乱,谁能顾得上这么多?部队都打光了,下一步我们能去哪都不知道,你说是不是,汉业?”为了缓和语气,他又加上一个笑容。
曾靖扬刚才摔得手上都是泥,就在额头上擦了一把,弄成了一个大花脸,现在又对赵汉业讨好地笑,在危奋武眼中他是无比的面目可憎。危奋武实在憋不住心里的火,对他吼道:“就你贪生怕死,你跑吧,真是一块当汉奸的好材料,我没你这种同学。”
曾靖扬被他抢白一顿,眼睁得很大,结结巴巴地说:“你……你凭什么说我是汉奸,我做什么了?”
一发炮弹飞来,落在阵地后十几尺处炸开。
敌人是在试射,很快更多的炮弹就落到这里。
不能再犹豫了,赵汉业命令道:“不能留在这里,先撤到第二线,等敌人冲锋的时候再回来守。”
众人纷纷跳出,飞快向第二道工事跑去。
赵汉业眼一扫发现曾靖扬没跟来,回头一看,他还趴在那里,另外一个队员在使劲拉他。后来那人见实在拉不动就先跑了出来。没跑到一半,阵地已被一群呼啸而来的炮弹覆盖。
危奋武一拳捣在沙包上。
敌人火力准备结束,马上就要开始冲锋。大家跃出二线工事,抢到前面阵地。前面的工事已被摧毁大半,一地狼藉。曾靖扬躺在地上,血汩汩地从胸前涌出。
赵汉业用手使劲按住他的伤口,血还是止不住地流出来。危奋武抱着他,紧紧贴着他的脸,这个硬汉的泪水已经如洪水决堤一般。
曾靖扬嘴角露出一丝微笑:“奋武,我确实怕死,但绝对不会做汉奸,只有这样才能证明自己。”
危奋武把头埋在他怀里,哭得山崩地裂。
曾靖扬继续说道:“我不怕你们笑话,我还没打死一个敌人,你们一定要为我报仇!”
看到赵汉业含泪点了点头,他满意地闭上了眼。
把敌人第二个波阵打退,部队已到了崩溃的边缘,这种自杀式的手榴弹逆袭基本上没几个人能回来。敌人退去,赵汉业点了点人数,包括轻伤重伤在内活着的还有十一个人。
危奋武提议:“我们来唱一首歌吧,我来起头。怒发冲冠,凭阑处,潇潇雨歇……”
“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
一阵悠扬的歌声在阵地上响起,敌人仿佛知道他们在做最后的告别,暂时停止了进攻。
背后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众人忙回头看去,一个传令兵翻过沙包跳了进来,满头大汗焦急地问道:“哪位是长官,总部命令你们撤退!” 据战史记载,苏浙行动委员会之三支队、五支队配合五十五师一个旅,在南市与潮水般涌来的日军鏖战,“历时三天之久,誓死不退”,直到11日下午才奉命撤退到法租界,被租界当局解除武装。
日本人迅速抢占了守军遗留下的工事,可是并没对他们火力追击,眼前这支军队确实令人敬佩。在战场上如果你奋勇作战,不仅仅是报效国家,还可以得到对手的尊敬,这是军人至高无上的荣誉。
军委会的计划是南市掩护部队完成任务后向法租界撤退。沪战期间,法租界和英美的公共租界属于中立区,也是唯一免于战火的地方。中日双方都积极利用中立区域为自己的军事活动服务,日本第三舰队旗舰出云号就停在英美烟草公司旁边,中国的火炮拿它就是没有办法。谢晋元八百壮士所在的四行仓库背后也是租界,日军不敢使用重武器,只能靠步兵用轻武器发起进攻。法租界紧邻南市,走过几个路口就到了,如果掩护部队沿着主力撤退的方向往南跑,势必会被追击的日军赶上,因此撤往法租界的计划也是无奈的务实选择。
沪战刚开始的时候,日机便已在闸北密集轰炸,上海市区里到处是火场,成群难民逃过苏州河涌向租界。出于人道立场租界当局打开闸门,先后收容了五万难民,后来涌入的难民实在太多,再也无法容纳,很多人被关在外面,与侥幸逃进去的亲人隔着铁栅栏泪眼相望,从此生死两隔,阴阳路断。
撤出阵地后重伤员被送进附近医院,他们还剩下六个人。赵汉业刚才简单包扎了一下,捆上绷带吊在脖子上,却执意不肯留在医院。自己还能行走,怎么能留在已经沦陷的上海当亡国奴,就是需要休养也要去后方休养,决不能在日本人的刺刀之下仰人鼻息。
法租界与南市的交接处军警密布,如临大敌。一道高高的木栅栏横在路当中,上面缠着铁丝网。木栅栏外的街道上乱哄哄地挤满中国难民,他们身上背着包袱,手里拎着篮子,有的肩上还挑着扁担,竹筐里放着小孩和全部家当。
栅栏门前全是难民,根本挤不过去。危奋武在前面一边挤一边说道:“请让一让,请让一让。”根本没人理他,大家全忙着逃难,本来都挤得动不了了,凭什么给你让路?
一个商人模样的人看到他们背上背着枪,问道:“你们是做什么的?”
赵汉业答道:“我们是苏浙行动委员会的抗日队伍,现在奉命撤入法租界。”
商人冷笑道:“原来是当兵的,那怎么不去打日本人?我们是百姓,你不在后面保护我们却来跟我们争路,你们算什么当兵的?”
难民们都围了过来。
赵汉业平静地回答:“我们是奉命撤退,一百五十多人就剩这些了,我的两个同学也死了。日本人现在在后面追我们,如果你们不肯让路,我们在这里跟他们拼了就是,何必多言!”
人群中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原来你们是学生兵啊,真可怜!”
人们纷纷附和。
“学生敢跟日本人打仗,了不起!”
“快给他们让出一条路,不要让日本人抓去了。我们留在这里不怕,总不至于拿老百姓怎么样吧?”
人群默默地让开一条路,一直通到栅栏门口。
赵汉业鼻子有点酸,使劲抿着嘴唇,举起手向这些难民敬了一个礼。
在栅栏里守卫的法籍巡长看见几个背枪的人走过来,马上紧张起来,用生硬的上海官话问道:“那是啥宁(你们是什么人)?”旁边几个巡捕也端起枪,做出瞄准姿势。
赵汉业走到跟前,隔着栅栏回答:“我们是中国军队,在南市担任掩护友军撤退任务,现在奉命撤出战场,现在四面都被日本人包围,我们请求进入贵区躲避。”
法国巡长连连摆手,他们倒不是怕日本人,之前已经进去了一些部队,现在确实已经容纳不下,里面也挤得满满当当,否则不会有那么多难民被关在外面了。
危奋武气道:“算了,不给进就不进,我们从别处突围,大不了一个死字。”
外面的人群骚动起来,原来有人从北边来,见到日本兵到处在搜查藏起来的中国士兵。
难民们这时也纷纷向法国巡长求情,情况确实很危急,巡长将手一挥,几个巡捕跑过来把门打开,六人冲了进去,旁边的两个难民也趁机跑进来,巡捕忙把栅栏门关上。
刚才一路奔跑,大家都累坏了,更重要的是脱离了险境,绷紧的神经一下松弛下来,迫切需要找个地方休息休息。六人挤出一小片空地,围着蹲下来。刚坐下没几分钟,附近就传来一阵法国人的喝斥声,一队巡捕踏着齐步跑过来,周围的难民哭喊着四散躲避。赵汉业等还没来及站起身,已被三十多个巡捕包围,围成一个小圈,枪口指着蹲在中间的六人。
既然允许进来了,为什么还要包围我们?难道要把我们交给日本人?众人紧张起来,把枪从背上摘下来端在手里,危奋武怒道:“你们想干什么?”
赵汉业事实上已经极为疲惫,恨不得就躺在地上好好睡上三天三夜,但此时还是努力打起精神,来应付眼前这个复杂的局面。
一个华捕晃了晃手里的枪:“这里是法国租界,租界当局不允许任何别国武装力量的存在,你们必须放下武器,会得到普通难民的待遇。”
原来是这样,不是要交给日本人,众人先自放了一半心,但没人把枪放下。
赵汉业道:“我们是中国的军队,只有中国的长官才能命令我们放下武器。”
带队的法国巡捕说道:“如果你们不愿意解除武装,就请你们还回到外面去。”
危奋武把枪栓一拉,冷笑一声:“这里是中国的土地,想要我们的枪,得拿几条命来换!”
对方枪顶着火,巡捕们也不敢上前,这些刚从战场上下来的人生猛无比,什么事都做得出来。他们本打算连逼带吓,到了自己的地盘,对方仰人鼻息孤立无援,很容易就会就范。但是一旦对方玩横的,法国人还真没办法,与中国部队交火非同小可,至少他们这些人是做不了这个主的。既靠近不了又不敢开枪,巡捕只好与六人就这么对峙着。
带队的法籍巡长急得鼻尖直冒汗,不知该如何收场。今天自己本来是该休息的,却禁不住那个混蛋一再劝说,脑子一糊涂答应给他顶班,现在又遇到了这么一件倒霉透顶的事,此刻他心里无比懊悔。
一个华捕凑过来道:“我看这事不能较真,既然他们说只听从他们长官的命令,我们就向上边汇报,上边再跟中国方面协商,让他们的长官命令他们放下武器。”
巡长眼睛一亮,重重地在他肩上拍了几下,暗叹东方民族在这种时候真是智慧无穷。
半个小时后,那名华捕跑过来道:“哪位是负责的,你们长官要和你通电话。”
赵汉业把枪插回去,走了出来:“我是,请你带我去。” 然后拍了拍危奋武的肩膀叮嘱道:“小心点!”
危奋武点点头,赵汉业跟那名华捕去接电话。
电话那头传来支队长陶一珊的声音:“你们辛苦了,现在我命令你们放下武器,寻找机会突围出去。浦东有我们的人,你们可以前去会合。”
赵汉业立正,朗声答道:“是,长官!三大队全体服从命令!”
法租界里有不少供给难民的帐篷,搭在广场公园之类开阔地,可是来的人实在太多,刚开战几天帐篷就用完了,新来的人只能露宿在外面。整个租界到处是人,此时也没有什么交通规则了,路上也是一群一群的难民,开车的司机按喇叭手都按疼了,短短一条街道要半个小时才能通过。到了傍晚,红十字会、红万字会及一些宗教慈善团体开始向难民发放食物,每人也只能分到一块馒头或者一碗米粥。
赵汉业他们虽然不愿意受这嗟来之食,但饥肠辘辘的感觉实在难受,只好跟难民挤在一起排着长长的队伍,费劲千辛万苦去获得一点点可怜的食物。六人围坐在一块草地上,低着头默默地啃着馒头。
看赵汉业吃完,危奋武又掰了一块给他。
赵汉业苦笑道:“现在我们混得这么惨,一块硬馒头都跟宝贝似的。”
危奋武笑道:“走到哪步说哪步吧。对了,我刚才听难民说江边有船可以到浦东,可能是一些渔民专门跑来载客,好像要价很高。”
一个队员也道:“在这里可不是长久之计,难道我们真要像难民一样躲在租界里等战争结束吗?”
赵汉业一边听他们说一边慢慢地啃着馒头,等吃完了才抬起头道:“我知道你们的意思,其实我也有这个打算,下午支队长在电话里告诉我江那边有自己人。过去是肯定要过去的,问题是怎么走,从江上过去可靠吗?那里到处是敌人的军舰,也是敌机活动频繁的地方。万一船被击沉,我们有几个会游泳的?”
危奋武道:“他们一般都是晚上走,风险是肯定有的,但如果从市区里穿过肯定遇到敌人的盘查,危险更大。反正我是宁愿冒险坐船也不愿意给那帮王八蛋鞠躬作揖。在战争中反正也是处处风险,不如过江直接一点,只要上岸就自由了。”
其他人也没有异议。
赵汉业道:“既然这样那我们就过江,事不宜迟,现在就出发去江边,争取今晚就过去。”
法租界对这些自愿离开的难民毫不阻拦,事实上他们巴不得这些人多走一些,这些天这里已经快被挤了。
晚上十点多,六人随着一群难民来到江边。岸边倒是停着一艘渔船,不知为什么一直不开。走近一看,几个难民正在跟船夫讲价。一个女人哀求道:“求求你帮帮忙,我们真的没有那么多钱,求求你了,你不能见死不救。”跟她一道的还有一个老阿婆和两个小孩,看样子是一家人。船夫蹲在船头,手里一杆旱烟袋在船帮上磕着,丝毫不理睬。
后到的难民有的问那女人:“他要多少钱啊?”
那女人眼泪都快出来了:“他要五十块大洋,我的家早被日本飞机炸毁了,我是逃难的,身上哪有那么多钱啊?”
人们纷纷帮腔:
“你这人不要太黑心,小心遭报应!”
“你还是不是中国人?比日本鬼子还狠!”
“我们都是老百姓,就是平时也没那么多钱,少一点吧,我们大家凑一凑,辛苦你跑一趟。”
船夫抬起头来:“就是这个价,你们坐不起有坐得起的,坐不坐?不坐我开走了!”
众人不放他走,却又拿不出钱来,正闹得不可开交。
赵汉业摸了摸怀里,厚厚的一叠钱还在。正是上次得到的一千元奖金,到现在还一分未花呢!倒不是他小气,而是根本没时间去花。自从离开学校后,一直没有固定住处,这笔钱就随身带着。如果不是现在遇到钱的问题,他几乎都把这件事忘了。是啊,在战争上出生入死的人连命都顾不上,又怎么会老是记着这些身外之物呢?经过三天三夜的激战,这些钞票居然还在,现在总算是派上用场了。
他数了五百元出来,挤过人群拿到船夫面前:“这些够不够?”
其实船夫也只是想多诈一些钱而已,就是给五块大洋他也会拉,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五块大洋相当于他好几个月的生活费了,此刻看到一大叠现钞,心中暗喜。还从来没见过这么多钱呢,也顾不上细数,一把塞到怀里,对众人道:“上来吧。”
大伙纷纷对赵汉业作揖致谢,扶老携幼跳上船。
危奋武眼睛睁得像乒乓球一样大:“汉业,你什么时候发的财?那一叠钱至少有好几百块吧?”
赵汉业笑着作出一个别出声的动作,小声地说:“这是参与一次行动的奖励。”
危奋武小声嘀咕:“你这家伙故弄玄虚的吧,参与什么行动能奖励这么多,我们每个月才拿几十块钱。”
过江无险,未几到了对岸,难民向各方散去。几人也不知该去哪找自己人,只好先找一处市镇向当地人打听,漫无目的乱走之际天色已亮,大路上满是逃难的人流,扛着包袱推着小车,中间还夹着不少衣衫不整的溃兵。六人拐上大路,跟着大家一起向南走。危奋武问了不少难民,想打听附近有没有中国军队,大家都只顾逃命,没人理会他。
东边有一处村镇遥遥在望,大家都说道不如去那边问问看,于是下了大路沿村道投东而去。这条小路倒没什么人,走了半里遇到十来个溃兵迎面而来,衣服破破烂烂,背枪低头往前走,肩上却扛着几袋米,还有一头嗷嗷叫的小猪,恐怕是从前面村子里抢来的。看这些人不善,赵汉业等没带武器,决定不去招惹他们。双方在窄道上擦肩而过。
“站住!”后面喊道。
六人转身,对方一个带头的看样子是班长,用盒子枪指着他们道:“过来过来!”
他们只好过去。赵汉业此时感觉额头发烫,昨天伤口只是包扎了一下,并没做消毒处理,大概是伤口感染引起发烧,头蒙蒙的,疼得快要炸开,又加上连日作战体力透支,如果不是硬撑着恐怕早已一头栽倒。他晃了晃头,清醒了一点,上前问道:“请问有什么事?”
另外一个年轻的用枪指着他们喝道:“把身上的东西都掏出来放在地上!”
这些人是东北口音,身上穿着厚厚的灰布军装,看样子是东北军。在地方部队中他们的军纪最差,道理很简单,东北军很多人以前就是山上的绺子,在前线作战还算勇敢,一旦溃败无人约束便重操旧业干起老本行。
危奋武冷笑:“凭什么呀?”
带头的瞪着眼睛:“凭我怀疑你们是汉奸,现在要没收你们的财产,快点快点!”
危奋武笑道:“好啊!你等一下,我来拿。”说罢低头装作掏东西的样子,突然乘对方不备,一脚踹过去。那位毫无提防,正中小腹,噔噔退后两步,一屁股坐在地上。
班长坐在地上大叫:“好啊,敢跟当兵的横,给我打!”十几人提着枪冲过来。变起仓促,赵汉业等还没反应过来,只好掉头拼命地跑,六个人在田野里四散开来。
溃兵站在那里朝他们胡乱开了几枪,倒也不真想把他们打死。
耳边风声直响,也不知道跑了多久,只觉得肺快要炸开了,后来实在跑不动了,坐下来大口大口喘气。一阵猛跑停下来之后,赵汉业觉得脑袋直迷糊,也记不清其他人都往什么方向跑了。朦朦胧胧记得有一个市镇,对!就去那里会合,自己先在这里休息一下吧,躺在草地上真舒服,渐渐地意识模糊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