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坐火车必须先回上海,离此最近的车站是南市的火车南站,正好是沿着撤退的路线反方向走回去。此时已是旧历年年底,天气颇为寒冷,赵汉业外面套着一件当地农民穿的那种黑布棉袄,是驻地找来临时应付冬天的。这件棉袄可能是穿过好几代的传家宝,实在有些年头了,好几处地方棉絮都露出来,襟前袖口满是油渍。赵汉业举手投足神态仪表都带有鲜明的学生气质,这件棉袄穿在身上显得很滑稽。他们撤出来的时候身上是秋衣,出院的时候已经是旧历年末了。敌后物资匮乏,除了军棉衣驻地只能提供这种衣服。符不符合身份已经顾不上了,只要能御寒就行。
北风一阵紧似一阵,哈口气嘴边就是一团白雾,早上吃的东西已全部转化为热量,浑身冰冷。走了两里,看到前面路口有一处关卡,两道鹿砦横在路中。几个乡民排在前面等着,一个戴大檐帽的警察正在一个一个盘查,通过盘查就搬开鹿砦放过去。旁边站着两名日兵,枪夹在腋下在那里呵手跺脚。
敌人关卡早晚都要遇到,躲总不是办法。赵汉业定了定神走了过去。前面是一个提着篮子的村妇,里面都是些鸡蛋青菜之类的农副品,看样子是要拿到前面市集上卖。警察掀开盖布看两眼,又盘问了几句然后挥手让她走。
赵汉业来到跟前,警察问他道:“干什么的?”
赵汉业回答:“去市里。”
警察眼一瞪:“我问你是做什么职业的,去市里干什么?”
赵汉业道:“我是附近的农民,外婆病了,我去看她。”
警察又问道:“在哪住?探望病人怎么空着手?”
赵汉业答道:“在南市王家弄,走得急忘了买,到市里再补上。”
警察挥挥手示意让他走。
赵汉业心里一阵轻松,穿过鹿砦向前走去。刚走没几步,一个日兵不知喊了一声什么,警察忙叫住他。
赵汉业转回头,两个日兵跑过来。一个端枪指着他,另外一个把他手揪出来细细验看,接着又把他头按低,仔细察看他的头发。
原来二支队在附近活动频繁,一些被打散的零星国军也不断袭击日军,敌人关卡对青壮年男子尤为注意,盘查时主要查看双手和头发,凡是当兵时间长的手上都有厚厚的趼,头发有军帽的压痕。赵汉业没有这些特征,两个日兵看不出问题,还是觉得他可疑,身上穿着一身破棉袄却一点也不像农民,皮肤白皙,举止得体,一副见过世面的样子,不像当地乡农那样畏畏缩缩。持枪日兵又说了一句什么,另外一个又开始搜身,搜出一大叠钱和两块大洋。
警察喝问:“你这个种地的钱不少啊,说!到底是干什么的?”
赵汉业只好胡诌:“把房子卖了给外婆治病的。”
警察踹了他一脚:“你他妈还是不老实,不说实话送宪兵队去!”
日兵继续搜身,将里面衣服也扒开,左臂上的枪伤露了出来。
赵汉业把眼一闭。
两个日兵用日语大叫起来。
警察指着枪伤冲赵汉业怒喝:“这是什么?这是什么?”
两个日兵把赵汉业推推搡搡地带走,周围的乡民吓得瑟瑟发抖。
浦东周家渡警察所审讯室。赵汉业被带到一张桌子前坐下,外面进来一个警官模样的中年人,胖胖的,却一脸市侩式的精明。
警官进来后坐在赵汉业对面,帽徽是带五种颜色的五角星。此时上海已经成立伪大道政府,这些人应该就是伪政府的警察。
警官开口道:“嗬,还出了条好汉!哪个部队的啊?既打败了就得认输,还留在这捣乱有什么意思,害人又害己。”
赵汉业一言不发。
警官不耐烦道:“说吧!”
赵汉业嘿地冷笑一声。
警官道:“在我这里交代你还能少受点罪,早说完早回家。到了日兵宪兵队你早晚还是得说,何苦呢?”
赵汉业索性把眼睛闭上。
警官气哼哼地叫道:“好!好!叫你犟,到了宪兵队你就不犟了。”
赵汉业被单独关在一间牢房里,牢房里有两张只剩下木板的破床,墙上还有一扇窗户通向院子。从来没有经历过这种事,说实话心里是很害怕的,刚开始脑子里几乎是空空的,只知道机械地跟着两个日兵向前走。之前也无数次设想过被捕的场景,现在真的成了现实。在床上坐了一会,思维才开始清晰起来。自己该怎么办?可能明天就会被送到日兵宪兵队,那里残酷的刑罚从伤员们的嘴里也略有所闻。全套大刑都来一遍,只有铁人才能挺得住。自己能挺得住吗?万一挺不住怎么办?自己会将二支队队部告诉敌人吗?那里有那么多伤兵,不如先在这里一头撞死罢。不过敌人也未必知道自己是二支队的人,到时候无论他们怎么打就一口咬定自己是单个的散兵。
外面天色渐渐黑了起来,早上出来之后一直没吃东西,虽然紧张得都感觉不到饿了,但身心极为疲惫,先躺下来休息一下再说吧。模模糊糊听到外面传来“啪啪啪,轰隆隆”的声音,好像在放鞭炮,又好像在打雷。赵汉业一激灵跳下床,从窗口向外望去,黑暗中红光直闪,他对这种场景并不陌生。
几个警察打开门冲到院子里,“啪”的一声,警察倒下一个,剩下的飞快躲进屋子关上门。十几个黑影已经闯进院子,其中一个从死掉的警察身上捡起一支步枪。
一个声音高声喊话,像是白天审讯自己的那个警官:“各位是哪路好汉?卑职只负责本地治安,从不与人结怨,各位因为何事要和卑职过不去?”
黑影中有人答道:“我们是张司令张熙明(女),抗战期间活跃在浦东一支江湖队伍的头目,后被忠救军收编。的人,今天来是找蔡所长借几支枪用。还有,以后不要再找王所长的麻烦了,他跟我们当家的是世交,你要考虑考虑后果。”
蔡所长:“王所长的事卑职一定照办,但枪的事恕难从命。这两个月已经来了三拨人了,枪都是日本人给的,我连哄带骗他们才答应补发,你们再借兄弟就混不下去了。”
另一人骂道:“妈了个×,和你商量已经够给你面子了,数到三再不扔出来你们都变成血葫芦。”
没等他开始数,枪纷纷从屋子里扔出来。
赵汉业赶紧向外面大喊:“救救我!救救我!”
他们中一个人听见了,转头向带头的问道:“大小姐,牢房里有个人叫救命,放不放他?”
带头的原来是个女的,刚才一直没说话,此时开口道:“带走,我们现在正缺人。”
蔡所长在屋里哀求道:“这个人千万不能放!他是日本人点名要的重犯,你们放了我没法交差,给兄弟一个面子!”
有个人一枪打过去,屋里没声音了。
一行人在黑夜里静静地走着,半路上迎上来一个人,问明情况后哈哈直笑,大叫痛快。
赵汉业好奇地问道:“这个人是谁?”
“以前的警察所长。”有人回答。
大小姐仿佛对赵汉业很好奇:“看不出来啊,还是日本人点名要的重犯,杀人了还是绑票了?”
见这些人好像跟日本人并无瓜葛,赵汉业心想不妨跟他们说实话:“我是苏会别动队五支队的,9号南市那场仗就是我们在打,今天早上过关卡的时候被他们抓到。”
大小姐道:“哦,你跟陆京士是一伙的。”
赵汉业问道:“你也认识陆队长?”
大小姐好像有点不平:“前两天还派人来找过我妈,要我们跟着他干,我们一百多号人只给一个大队长的头衔,还没日本人给的官大呢。”
赵汉业忍不住争辩道:“那不一样,一个是为国效力,一个是当汉奸。再说了,也不能光看头衔大小,没有实力名号再响也没用。”
大小姐停下来恶狠狠对他喝道:“别说了!再说毙了你!”
赵汉业闭上嘴。
走了三四个小时到了一座村庄,一行人来到一所大院子里。堂屋亮着灯,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从屋里迎出来:“小玫,你又偷偷溜出去干什么了?不是叫你老老实实在家里待着吗?女孩子家不要成天打打杀杀的。”
大小姐:“妈,你不是也是女人吗?不照样打打杀杀?看看我带回来什么了。”
说罢她手一招,几个人把缴获的枪抬上来。
那个中年女人气乐了:“妈妈不缺那几支枪,从蔡胖子那里弄的吧?我不是说了吗,镇上那里不能去,日本兵说到就到。”
大小姐表功不成,又一把将赵汉业拉到前面:“还有一个俘虏,说自己当过兵,日本人在抓他。”
这位大小姐不知道从敌人手里救出来的俘虏该叫什么,只好一概以俘虏称之。赵汉业心想:得,又成你的俘虏了,俘虏就俘虏吧。
中年女人连看都没看:“先带到后面去吧,派两个人看着。”
赵汉业好好睡了一觉,醒来天色大亮,门从外面锁着,看守的两个人早不知道去哪了。天近晌午,他们总算还记得这里还关着一个人,送来了一碗饭,上面堆着点萝卜。赵汉业饿极了,埋头大吃,未几吃完,抹了抹嘴巴,昨晚那位大小姐已从外面走进来。
此时是白天,相互才看清楚容貌。眼前这是一位十七八岁的姑娘,却一副男子打扮,看样子也读过几年书,带有江南女孩那种典型的娇弱与温婉,只是眉宇间有一股戾气,可能是受到环境影响吧。如果不是因为战争,或许她还在学校读书吧,这场战争改变了多少人啊!
赵汉业给她的感觉也与昨晚大相径庭,在她想象中,这个当兵的应该是脸如锅底,面目凶恶,不知道多么丑陋的一条粗汉。眼前的赵汉业眉清目秀,举手投足间有种儒雅之气,正在含笑看着自己,她觉得脸发烫。她本打算直接通知这个俘虏必须留在这里干,不同意就拉出去毙掉,此时一肚子编好的狠话却说不出口。
她轻轻咳了一声,开口道:“那个,我来是想问问你愿不愿意留下来,如果不肯留下来我们也不勉强。”
赵汉业道:“首先谢谢你们救了我,否则我现在应该正在日本宪兵队里受刑。但我不能留下来,已经预定好去支队报到,现在怎么能中途辍行。而且我一个同学还在那里,我要去找他。请问你叫什么名字?”
女孩有点失望,答道:“我叫胡玫,你要去什么地方?”
赵汉业道:“我叫赵汉业,他们都在安徽祁门,我要去那里报到。”
胡玫叹了口气道:“知道了,现在日本人盘查得紧,从市区过不去,过几天我安排船送你从江里过去。”说罢走出屋,到了外面又吩咐道:“你们也都回去吧,门不用锁了。”
晚饭的伙食大大地改善了,两个人送来一大碗白米饭,一盘鸡,一盘鱼。赵汉业谢过,等他们出去后开始吃起来,不一会菜饭吃得干干净净,这才觉得肚子饱了。后来又有人送来一件棉长袍,赵汉业换上,觉得很合身,比穿那件破棉袄强多了。待了一会觉得闷得慌,便想出去转转,一直出了院子也无人约束他。赵汉业打量了一下周围环境,这是一个典型的南方村庄,家家门口挂着渔网,一条小河穿过,河上是一座石桥。只是现在正处隆冬时节,万木凋零,处处萧瑟。
转过大屋迎面遇着胡玫,胡玫已换了一件女式棉长衫,外面罩着一件黑色毛织罩衫,半截腿却露在外面。胡玫见他笑道:“你出来啦?带你四处转转吧。”
赵汉业谢过,二人过了石桥沿河边向西走。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手插在衣兜里低头慢慢地走着。
胡玫先开口:“你以前是做什么的?看你跟一般的大兵不一样。”
赵汉业答道:“我以前是复旦大学的,开战后学校迁到后方,我们十个同学一起留了下来,现在已经死了三个,其他的都没有下落。”弯腰从地上捡起一块土,向河里远远抛了出去。
胡玫也为他同学的遭遇叹了口气,又问道:“那你们为什么不肯撤到后方呢?你们学生留下来也不顶用。”
赵汉业反问她:“那你为什么也不念书了呢?干的事比我也好不了多少。”
胡玫眼泪在眼圈里打转:“我爸爸是西房头的房长,去年南市打仗的时候,他带人给国军送饭,半路被日本人抓到了,爸爸脾气很倔,被日本人用刀子一点一点……”她再也说不下去了,趴在赵汉业肩上尽情地号啕大哭起来。
赵汉业用手不住拍她的后背,这个时候任何安慰的话都没有多大效果,只有让她尽情地发泄出来。胡玫慢慢收住哭声,头离开赵汉业肩膀,窘得脸通红。
胡玫继续说道:“我妈妈性子很强,后来就带着族里的人要给爸爸报仇,慢慢聚了一百多人。日本人派人来要收编我们,说给一个团的番号。后来那个人被我叔叔一刀一刀地割了,以后他们再也不派人来了。”
赵汉业问道:“你怎么想起来去打伪警察的主意?这事有点悬啊,日本人在附近有驻军,昨天再晚点撤就麻烦了。”
提到这事胡玫有点自豪:“以前的王所长是我爸爸的好朋友,那个姓蔡的本来是他手下的一个小警察,为人势利,经常算计别人,人缘不大好,四十多岁了才混上一个警员。日本人一到他机会就来了,王伯伯不愿意再干了他就接着干。王伯伯藏匿过几个伤兵,被他知道了,到处抓王伯伯,我一听就气了,王伯伯从小看着我长大的,现在却要受这恶贼欺负,天理何在?就带了几个人教训教训他。”
赵汉业乐了:“嗬,瞧你还有点梁山好汉的意思,不过下次千万不能再冒这个险了。这个蔡所长在我面前倒是横得要命,昨天晚上却被你们吓成那样,真是强必寇盗,弱则卑服。”
胡玫含笑道:“那你就是被梁山好汉救出来的卢俊义了,绕着弯夸自己!”
赵汉业道:“岂敢岂敢,充其量是个误入白虎堂的林冲。”
胡玫又笑道:“我救了你,你打算怎么报答我啊?”
赵汉业道:“那你希望我怎么报答你呢?”
胡玫脱口而出:“以身相许!”旋即觉得不妥,忙红着脸解释道:“我是说你人留下来帮我报仇,不是那个意思。”
赵汉业哈哈大笑。
接下来两天里,胡玫不再没事就偷偷溜出去了,整天就陪着赵汉业在村里转来转去,别人看到了都捂着嘴偷偷乐,二人也相视赧然。两人几乎无话不谈,从童年趣事说到求学经历。赵汉业之前的经历很平淡,只好将前线的经历说了一遍,当然南本实隆那件事涉及机密他没有提。胡玫静静地听着,随着情节的进展或高兴或叹息,赵汉业讲到惊险处,她瞪大眼睛屏住了呼吸,仿佛自己也在现场看着一样。快乐的时光总是很短暂,第三天傍晚有人来报告明晚有船,过江之事已经安排好,只等出发云云。晚上赵汉业送胡玫回房之后,站在门口没走,屋里传来母女的对话声:“傻丫头,他的心不在这里,你留不住他的。”胡玫一直没有说话。
第二天胡玫情绪明显低落下来,默默地帮赵汉业收拾行装。赵汉业来的时候是两手空空,现在却有了一个大包袱,里面装得满满当当,胡玫还是不停往里塞。赵汉业开个玩笑想缓和一下气氛:“我又不是逃难,带多了路上也是累。”胡玫手停了下来,却没有搭腔。
过了江之后胡玫执意要送赵汉业上火车,赵汉业劝道:“天亮才能坐上车,要在车站等好几个小时,太累人了你还是回去吧。”
胡玫坚决地说道:“我要看着你走,别说了,走吧。”
火车进站了,胡玫靠在赵汉业肩上睡得正香,赵汉业轻轻摇醒她,二人向月台跑去。火车在月台上慢慢停了下来,汽笛长鸣,车头冒着蒸汽,将离别的愁绪渲染到了极点。赵汉业背着包袱默默地向车厢走去,越来越近。胡玫一把从背后抱住他,轻轻地啜泣。赵汉业转过身,扶着她的肩,双眼凝视着她:“我回上海后一定来找你!!”
胡玫哇的一声哭了出来。火车快开了,赵汉业跳上火车,站在门口望去,胡玫站在月台上向自己拼命地挥着手。汽笛响起,车两边的景物飞速向后移动,月台上的身影也越来越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