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身孕五个多月的时候,凤儿到了鄂中。还有四个月赵家唯一的子嗣就要出世。凤儿只等着这一天。她一想到能亲手杀死赵元庚的独生子,心里就一阵恶狠狠的痛快:让你个小孽障揪着我的心肝五脏揪那么紧,多毒的药都打不下你;让你吸我的血、呷我的膏,一天天在我肚子里肥壮;让你楸住我的肠子翻跟斗打把式!到了那一天,你哭嚎都没用,杀了你再把你搁在赵家大门口,让姓赵的捶胸顿足去,让他把他的绝户一做到底,蹬腿后让人掘他的坟,抖落他的尸骨,拿他金丝楠木棺材当柴劈……
这时凤儿发现自己坐在了一根条凳上,面对一张油污的方桌。桌面上两个豁口的粗碗里还有一口面汤,里面有几节断面条,漂着一星绿葱花。她跟馄饨铺的老板要了两碗馄饨。但她急不可待,想端起前面客人吃剩的碗,把面汤先喝下去。
她穿着厚厚的棉袍,头上一块黑头巾蒙到眉毛,上半个脸都罩在影子里。谁都不朝她看一眼:一个上了岁数的婆子从外省来串亲戚,有什么好看的呢?凤儿躲在这伪装里比躲在带锁的屋里还安全。
馄饨煮好了。跑堂的刚把碗搁到凤儿面前,凤儿就把那只粗瓷勺子伸了进去。说是馄饨,其实就是一碗带肉腥气的面片汤。不一会儿凤儿的勺子把该打捞的都打捞了。
“再来一碗,”她对老板说。“再加一个包子,两个茶鸡蛋。”她指指那一屉早上蒸的、此刻已风干的包子和古董似的布满酱色裂纹的鸡蛋说道。
老板接过她又添的一枚铜板。
周围几个桌上坐着缠绷带的伤兵和买卖人,全被凤儿的声音惊着了,扭头看着她这个“大肚汉”,又相互使眼色,传递着或惊讶或鄙夷的笑容。
老板欠欠身子说:“大娘,那还得再添一个铜子。”
凤儿正端着大碗“呼呼”地喝馄饨汤,立刻说:“那就不要茶鸡蛋了。”
“钱还是差一点……”老板说。
“把包子也去掉吧。”
店里的伤兵们心想:怪了,这“大娘”的声音可不像大娘。他们又听“大娘”对老板说:“包子换成白蒸馍。”
“我们这里不卖白蒸馍!”老板尽量将就她的外地说法,向她解释。
“你这儿还有啥?”
“包子、卤菜、馄饨……不行再多吃一碗馄饨?”老板满脸歉意地说。
“你这也叫馄饨?”她指着他的大锅说。“就是汤水!本来肚里的存货,让它一冲刷都冲刷干净了。”
铺里又是蒸汽又是烟气,昏暗中人们只看见她那只手白生生的,都觉得这地方不该出现这么俏丽白嫩的手,出现在一个上岁数的婆子身上,就更没来由了。
几个伤兵蹊跷得不行,问她道:“大娘从河南来?”
“嗯。”她说。
油灯在她脸上一晃。她一双眼大得可怕,亮得吓人。那是冷冷的眼睛,半点客气也没有,不想请你和它们对视。
“听出来了?”她反问。
“俺们连里有河南兵。”一个伤兵学她的河南口音回答。
她想问问他们可是赵元庚的部下,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了。
“大娘您一人跑这么老远?”另一个伤兵说。
“谁说我一人?我来看我儿子。”
“您儿子来这儿学生意?”伤兵盘问得紧了,眼睛盯着更紧:那白嫩的手和明澈的大眼怎么都和一个上岁数的大娘挨不上。
“学啥生意?他也是当兵的。”她一句话脱口而出,心悬了起来,不知自己是不是引火烧身了。
“他叫什么名字?”一个伤兵打听。
“是哪个部队的?”另一个伤兵插嘴。
凤儿站起身。怕再耽下去自己要露馅。“俺一个农村婆,会记得啥部队。带信让俺来,俺就来了。”
她走到老板的大锅前伸出一只巴掌。老板把那个铜子往她平整光洁的手掌心里一搁,眼睛往她眉头上的黑头巾里搜索。
假如她多吃一碗馄饨就糟了。只需一碗馄饨的工夫,人们就会发现她不是大娘而是小娘儿--是有双闻名的深蓝眼睛、赵旅长悬赏捉拿了五个月的小娘儿。
镇上的一个客栈出现了一个穿厚棉袍子,戴黑头巾的外乡女人。棉袍子又厚又肥,把她给穿蠢了。她住下的第二天,就从客栈老板那里接下了洗浆被褥,代客补衣的活儿,步子蠢蠢的在客栈里忙着。客栈供她住宿,不给工钱。这天中午,客栈的老门房坐在大门口抽水烟,晒太阳,抽着晒着就睡着了。三个小叫花子跑到客栈门口,正想从老门房伸出去挡住门的腿上迈过去,老门房那根拐杖已经夯上来。双方尽管老的老小的小,却都手脚快当,谁也没占上便宜。
“客人昨天丢的手表是你们偷的吧?!”老门房先发制人的诡诈。
小叫花子们跑成东、南、西三个方向,一边朝客栈里面叫喊:“柳大妈!柳大妈!……”
老门房装着要追击,在原地重重地跺脚,一边喊:“老总!偷你手表的贼要跑了!快开枪啊!……”
小叫花子这回不知真假,飞一样跑远了。
凤儿从大门口出来时,一个小叫花子踩在一团牛粪上,摔倒了。她在棉袍前襟上擦着水淋淋的手,跑过马路,老门房看着她的背影,心想眼一眨她怎么轻巧得像个十七八岁的小女子?
凤儿跑到小叫花子跟前,把他从地上扯起来,就往一条一人宽的巷子走。她顾不上老门房盯在她背上的眼睛了。
“他们说,他早跑了!”七岁的小叫花子一身褴褛半身牛粪,一面说一面张着一只脏巴掌,等着赏钱。
“噢,就打听来这一句话?!”凤儿厉害起来十分厉害;她一伸手揪住小叫花子冻疮累累的耳朵。
“……他挨了一枪,就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