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章(3)

铁梨花 作者:严歌苓


“公路上天天打枪打炮,日本鬼子的兵车天天过,不敲疙瘩,就活得长?”

“你得答应我--再不敲疙瘩!”

“妈,就让我敲这一回。”

铁梨花看了儿子好一会儿。然后她转身拾起一把小锹,把一滩滩鸡粪铲起,装进个簸箕。她会用这些粪上菜地。

“我找着那个鸳鸯枕就洗手不干。”牛旦说。

“你找不着。”

又是这个鸳鸯枕。她父亲也找它找得那么苦。它是敲疙瘩的人的一个志向。从她在盗墓人圈里呼风唤雨的年代,就听人说到这个宋代皇妃用过的镂空薰香瓷枕。谁也不知是否确有其物,但黑市上总有人出天价收购它。

“真找不着,我和栓儿哥也就死心了。”牛旦说。

七月十五的大集市很拥挤。从前线撤退的国民党伤兵驻了大半个镇子。在穿草鞋、麻鞋的庄户人腿脚之间,添出许多架木拐的腿脚来。

这些架着木拐的腿脚渐渐往集市中间聚拢,围在一个代写书信的摊子周围。

伤兵们传说那个代写书信的女先生又年轻又可人,都过来把她当一景看。这时他们不远不近地站在边上,听那小姑娘为一个老太太解说她孙子的来信。

“他信上说呀……他教那日本婆说‘早安’就是‘王八蛋’,那日本婆见谁都跟人说‘王八蛋’……”姑娘自己忍不住,捂着嘴乐了。

老太太一面用袖口擦眼泪,一面笑着说:“这个坏小子!……这信是啥时候写的?”

“今年三月。”

老太太:“怎么一封信在路上走那么多日子?”

姑娘说:“这不算慢!上回我给人念的一封信,在路上走了八个月!”

伤兵们看着十七八的小姑娘编一对辫子,脸蛋称不上个美人儿,却是甜甜的,温暖的,不知哪儿透着一股不俗。她穿一件白底子蓝细条的衫子,胳膊肘打了补丁,肩上也打了补丁。说明她又写字又扛农活,兼文兼武哩。

一个中年军人挤到人前,从怀里摸出个手巾包,里面包着几封信。其实他是能识几个字的,这些信也都读过;他只是想让这个小姑娘再读一遍给他听。

有人招呼说:“他梨花嫂子来了?”

“赶集呀?”梨花也招呼道。

这声沉稳的、低音调的女声使小姑娘抬起头--看了铁梨花一眼。低下头,又抬起,看了第二眼,掩饰不住满心的好奇,好像是说,这位婶子的面容和打扮跟这个乡土小镇好不合宜呀。

“婶子要写信?”姑娘问。

“你先给这位老总读信吧,”她笑笑说。

姑娘在给中年军人读信的时候,铁梨花始终盯着姑娘头顶的招牌。上面那“家书抵万金”几个字笔画如刀刻斧凿,朴拙却气魄很大。这就是这一代读书人崇尚的“魏碑”。能把魏碑写这么好,功夫和境界缺一不可。

“闺女,你叫什么名字?”铁梨花问。

“您就叫我凤儿吧。”姑娘答道。

铁梨花心里一动:又是一个凤儿!但马上她又想,多少人望女成凤?叫凤儿的女子太多了。这个凤儿不知会是什么命。天下凤儿又有几个有“凤”的命运?读完了信,她被铁梨花打量得不自在了。

“婶子您有事儿?”

“想让你写副对子,可这时又不过年。”铁梨花的话让周围人笑了。“闺女,你这字写得真好,谁教的?”她指着姑娘头顶的横幅招牌说道。

“我的字可不敢往那么大写,”叫凤儿的闺女笑道:“没真功夫,字一写大就露馅啦。那是我爹的字。”

人们没注意到叫梨花的女人愣了一下。

“那我就给您写一副对子吧。明年过年贴呗。”凤儿说道:“不贵,我只按三毛收。我还搭纸搭黑钱呢!”

旁边的军人们说这个闺女还挺会揽生意。闺女回敬他们,她不是挣钱置地买房;她这是屯钱办学哩!办啥学呀,日本鬼子把洛阳城都围了!那就不办学了?不念书当了亡国奴还挺乐呵!当兵的自己和自己争开了。

一个头上打绷带的军人又挤回来,手里拍拍信纸。

“喂,我说,你这都写的啥呀?”那军人质问凤儿。“我说的你都没给我写上去!”

另外一个伤兵也用木拐开路,走近凤儿的写字桌。

“我刚才说那么一大堆,你怎么才写这几行?”瘸腿兵问道。

头上打绷带的兵说:“再说了,我的信是给我媳妇写的,他的信(他指那个瘸腿兵)是给他爷爷写的,怎么让你一写,都写成一样儿了?!”当兵的要动武似的。

凤儿看着他们,并不害怕。

一个膀子吊在胸前的兵抓过瘸腿兵的信一看,也急了:“我不识字也看出这两封信跟我这封一模一样!”

瘸腿兵真要露出丘八本色了:“你这是骗钱不是?老子们打日本小鬼子,脑袋没丢丢了胳膊腿,到了后方你还敢榨我们拿命换的几个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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