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扫战壕的扫帚。发明的人这么叫的。”
“好名字。我要找个地方看他有没有吹牛。”说这话的时候他也不看我。
“回山上让虱子鬼排队吧,拿这个帮他们除虫。”他扭头瞪了我一眼,我有气无力地涎笑,“我还行。我这块腊肉是不是该再挂两天?”
“你很能装。你从不求饶。可被逼上绝路,还不是咎由自取。”说完他又一门心思整治他的扫帚去了。我知道他啥意思,我说的根本不是我想说的,他也知道所谓扫帚什么的不过是我在转移话题,以掩盖心里蒙受的耻辱。
郝兽医偷偷地问我:“你爹妈来啦?干啥来啦?是不是被你吓来的呀?啥时来的?住哪儿呢?干吗住西岸呀?西岸不是鬼子地吗?他们啥时候过的江?咋就能过去呀?”
我瞪着他,我快噎死了,“你凭什么就说是我吓的呢?”
郝兽医说:“我是当爹的人啊。我儿子要一不高兴就一封遗书,再不高兴就来个绝笔,我要不去看我儿子抽啥风才怪呢。”
“……关你屁事呀。”
但郝老头儿一语中的。“好罢,”家父回应我的遗书写道,“吾儿既有此志,全家死作一起,吾心甚慰。”老人家臭而硬,多年只坐在家中诅咒与外界相关的一切,远行的知识接近于零,“行装甚多,一番苦旅,终抵铜钹。幸未南辕北辙,叹只差之毫厘。见字即来接罢。”家父在西岸的铜钹镇轻描淡写道。他写这信的时候我还在缅甸,禅达和铜钹间的天堑还是通途。
我好像拿着来自阴间的家信。
我拿着我的家信,委靡不振地坐在床上。我很沮丧,并且因为已经公之于众,这种沮丧再也掩饰不下去。
死啦死啦在屋里踱来踱去,与我不一样,他还在玩儿着汤姆逊,亢奋得要死,“放狗屁!阴间啊?天打雷劈,干了这个不孝子吧,他判他爹妈死刑。”
“清楚点儿说话。我是要去和他们死在一起。放你一百二十个心,我不会在沦陷区苟活。”我说。
“你都当逃兵了,死活关我屁事?风雷电火,太上老君急急令,再落个炮弹也行啊,干这个王八蛋。”
我警惕地看着他在那儿玩儿着枪,拿着支汤姆逊冲着对岸,口头上嗒嗒嗒。他要真扫几匣子弹过去我也不奇怪。
我说:“别跟我说什么大义,别说有朝一日咱们把他们从日寇铁蹄下解救出来。很多事我都忍了,连你我都忍了,但这种事忍不了的。还有,你不知道我父亲是个什么样的臭硬脾气,他在日占区一星期也活不下来。”
死啦死啦说:“我没说呀,我说了吗?还有,看着你老弟我还不知道你爹是个什么脾气?可是关我屁事。”
我想着怎么回嘴,可是门口暗了一下,丧门星晃了进来,说:“都叫齐啦。”
“走,走。”死啦死啦说着掉头就往外走。我愣了一下,窝窝囊囊就往起爬,在战壕里追他们。那家伙头也不回,丧门星也头都不回。
“要干什么?什么齐啦?”我问他。
“不干什么。什么也不干。别跟着,我没说三米以内。”
“谁听你的三米以内!要干什么?”
死啦死啦头也不回,“国难当头。忠字已经很掺水了,孝字上不好再打马虎眼了吧?”
“少装。我知道你要干什么,你在发痒,浑身上下地痒,这痒跟孝字可没相干。”
死啦死啦“嗯嗯”两声,“礼义廉耻,痒死我啦。”
我骂道:“痒死你个犊子!是人家挑剩下那点儿美国货让你发痒!”
“哦嗬。”
“你不要挑事儿啦。我说真的!”我有点儿急了。
“管你的真假,国土沦丧,痒得很哪。帮我挠挠。”他把背伸给丧门星,丧门星就帮他挠,气得我直叫,“你是不是想过江?是不是?”
他不答理我,“舒服死啦,好啦,走走。”
“又是擅自行动!虞啸卿会弄死你的!”
“哦嗬。”
“我不会跟你去的。”
“好极啦。”
“没人要送死的。也没人要跟你去的。”
他又“哦嗬”了一声站住了,丧门星也站住了,已经到他们要到的交通壕了。我也站住了,再往前也过不去了,丧门星叫的人全拥在这儿啦,荷枪实弹破衣烂衫的。有些霸道的拿着刚抢到手的美械,不霸道的就拿着原来的破枪。
丧门星说:“打过仗的,还?打的,全在这儿啦。”
我看了他们一眼,不再说话了。那帮家伙——贪生怕死的人渣、兵痞中的破落户、大字不识的造粪机——都在发痒。我汗毛直竖,我也有点儿发痒,这与美械无关,就像我看着我们的坦克鬼叫,可我知道那不可能到我们手里,在这样的隔江对峙中也用不上。
跟这些都不相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