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部分(11)

我的团长我的团(下部) 作者:兰晓龙


虞啸卿说:“你方已无力阻滞渡江,我以整建制特务营、搜索连、警卫连对攻击兵力予以补充。浮桥未搭,战车连无法渡江,但可于祭旗坡上建立固定发射阵地。我师可调配大部直瞄重火力随舟渡江,重筑阵地。我之炮兵、美盟之空军对南天门山顶予以不间断之轰炸骚扰,把你们压在地下,无法重作部署。”

死啦死啦闷闷地说:“嗯,你做得到。”

经过美军飞机的再一次来临和再一次远离,南天门的山头就像刚爆发完毕的火山,烟柱几乎遮没了西岸的天空。阵列的坦克在余治的口令下,开始从祭旗坡的阵地上轮番发炮轰击,偶尔南天门顶直瞄火炮发射的炮弹会在它们中间炸开,湿重的扬土砸在坦克上,也砸到战壕里的我们。

我们窝在安全的战壕里,我在其中,死啦死啦也在其中,我们做饭、笑骂、指点,逗逗不安的狗肉。这场血战与我们无关——我从战壕里呆呆仰望着黑烟伴随的暮色,闻着空气里飘来的焦煳,它是否真的与我们无关?

被命中的坦克在燃烧中退却,碾过我头上的窄壕,燃烧的余治从车上跳下,摔在我的脚下——我呆呆地看着他,这是否真的与我们无关?

暮色下的虞师开始第三次进攻,暮色下的竹内联队也开始第三次反击。战线已经拉近到如此距离,战防炮几乎在顶着工事开火,而迫击炮手把炮弹引信截短到一个几乎出膛就炸的距离。他们迅速绞缠在一起了,成了逐壕逐沟的争夺,面对面的抢射。扔过来的手榴弹因为距离过短被对方捡起来回掷。一段战壕里的冲刺——只要不被对方的攒射击倒,就可以把刺刀扎进对方的身体。

何书光用刀狂砍着阻碍了部队前进的铁刺网,他不怕死,真不怕死。他倒下了,不是被子弹击倒的——铁刺网上闪烁着电火花。

从南天门的主工事群滚下来汽油桶,推它们下来的日军立刻扎回工事里,然后那些鬼玩意儿开始爆炸,炸得比航空炸弹还要响,里边的碎片飞射的范围达几百米方圆。

李冰指挥着迫击炮为远程压制发射烟幕弹指示目标,但从三防飞来的烟幕弹立刻和他发射的烟幕弹混为一体,于是后续而来的远程炮弹在日军阵地上也在我军阵地上炸开。李冰先是目瞪口呆,迅即捶胸顿足。

那两双眼睛互相瞪着,虞啸卿如虎,而死啦死啦像足了待机而噬的狗肉。

死啦死啦说:“我保证我用的每一件东西都是我亲眼看到的,是将来会砸在我们头上的。”

虞啸卿将冰冷的目光自死啦死啦脸上移向沙盘,“特务营准备。”

仍在进攻,仍在防御,没完没了的进攻和没完没了的防御。

炮火在夜色下炸开,任何军队在这样毁灭性的爆炸下都会暂缓攻击的,但这两支不会。我们看见了人在TNT和钢铁之下如何渺小。

巴祖卡火箭终于炸上了南天门树碉的表面,那意味着他们距目标已经只有一百多米远,但是爆炸过去,树碉露出它石质的纹理,连枪眼炮眼里发射的火舌都未稍停一下。

日军从树堡的上层露出身体,投掷的不是手榴弹,而是整发改装的迫击炮弹、七五山炮炮弹和比通常手榴弹大十倍的特制手榴弹。它们在竭力用人梯和竖梯攀上树碉的人们中间炸开。

我的团长今天不损,而是……他的战法说出来都嫌恶毒。他给铁棘刺通了电,在防线上不光布设了地雷,还埋设了五公斤炸药再加五公斤钉子这样的遥控引爆装置;他用尸体堵住炸开的铁丝网,让日军通过地道在虞师背后出现;他从陡坡上投掷装满炸药和玻璃片的汽油桶、炮弹壳、炸药包和炮弹改装的巨型手榴弹、燃烧瓶、瓦斯和死人;他用曲射火力收拾了半个总爱乱放信号的搜索连,让他们发现乱放信号弹等于通敌;虞师倚重的空中支援居然被他用老式迫击炮发射的烟幕弹化解,他甚至用假烟幕弹把美国飞机引到了虞师头上。他让人看到了战争会如何歇斯底里,他也引来了最多的仇恨,全部来自自己人。

虞啸卿说:“休息。”

于是一切定格,一切戛然而止。死了的,活着的,将死的。

屋里的气氛像凝固了,所有人——中国人、美国人、英国人,都用一种古怪的愤恨眼神看着沙盘前那个浑身汗渍、重伤并且精疲力竭的家伙。连麦克鲁汉与阿译也是。

虞啸卿低头看着沙盘,不看死啦死啦。然后他说:“正午早过,大家稍事休憩。一小时后再述。”说完他没看任何一个人,出去,张立宪和何书光一步不落地跟在他身后,唐基也跟着。下意识地,每一个人都觉得该让他先出去,包括美国人和英国人。

真正的死亡和这沙盘上的死亡到底有多大区别?马上要投身这场战争的人会觉得没有区别。这屋里的大部分人已经死了,虞师早已折损过半,换成别的部队早已溃败,但看着虞啸卿你绝不会怀疑他会战斗到最后一息。

虞啸卿出去了,其他人也陆续地出去,只有唐基在我们身边停下来了一会儿,问死啦死啦:“龙团长,你要什么?你到底想要什么?”我的团长低了低头,没有说话。我感觉到他对唐基有一丝本能的畏惧——也许我更该说戒心。

我对灶台上忙活的小贩说:“一碗光头饵丝,一碗稀豆粉。”那家伙抬了头看着我的鬼样子发呆。“看什么看?老子是伤兵,可不会吃了不给钱!”我说。小贩忙低了头说:“没事没事。不要钱也可以的。”

我倒觉得有些过了,拍了拍他的肩,顺便把几张法币放在灶上宽他的心,然后回到死啦死啦身边。那家伙痛苦不堪地坐着,压着自己的伤口,可伤口的面积恐怕要多生二十只手才压得过来。

每个人都有地方休憩,连阿译都有他的行军床和食物,而我们被人有意地忘掉了,尽管每个人都知道我们俩最需要休憩。

我在死啦死啦身边坐下——街头的几张小板凳,一张破矮桌。几小时前被死兽医折磨过的伤口很痛,关键是很累。他比我更痛更累,但那不是最值得关心的部分。我问他:“日军真会像我们今天这么打吗?这么阴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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