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部分(15)

我的团长我的团(下部) 作者:兰晓龙


我并没有立刻进去,先拔掉了手上那个烫山芋的保险销,把它往无人的地方投去,轰然的一声爆炸响彻了山谷。这玩意儿是惹祸精变的,而我听见了命运的回声。然后我进了那间我非常非常不想进的屋子。

我进屋时虞啸卿正把大氅脱扔在一边,死啦死啦正在桌上摊开那张在南天门下画得的地图,一边寻着各种各样的零碎,不光用来压地图,还得用来扮演各个攻与守的分部。偏生这原为美国人盖的房子就没怎么用,零碎奇缺,我的团长开始做伸手派,“来点儿东西压着。”

我都懒得理。虞啸卿在这事上老实,枪也下了,中正剑也卸了。死啦死啦还伸着手,虞啸卿看着我们两个死样活气的人干瞪眼,“你当我出门还带褡裢啊?没有啦。”

他看了一眼我,我知道那是指责,可我身上最重的东西恐怕是老泥。“我让他们拿。”我说。

“把门关上。这事绝密。你哪儿都别去,就在这儿听着。” 死啦死啦的强调让我觉得好笑,如果不是虞啸卿在我就真会笑。虞啸卿可笑不出来,他咧咧嘴,看起来很想不轻不重地再照我的团长来一下,“你自己不有吗?”

“我待会儿要用的。”我的团长说。

我知道那又是一个小圈套。从小便宜着手,让你步步失据,最后忘掉原本要坚持的是个什么。但虞啸卿可不知道,他气得想哼哼,但是低了头跷了脚,过一会儿,咚咚两声,两个马刺扔在桌上。

死啦死啦把他的地图压得平平整整,“师座也不骑马,总套两个马刺做什么?”

虞啸卿气结,“……我愿意。”

“倒是蛮好看的。嗯,师座还没成家的。”死啦死啦哪壶不开提哪壶。

虞啸卿的脸上就有点儿青青红红白白的架势,“你管得着吗?……老子的心愿是有一天纵马挥刀在中原痛斩日军的头颅,提前套你管得着吗?”

死啦死啦还不依不饶,“也提太前了吧?而且……套来踢坦克?”

“你……再多嘴就自求多福吧!” 虞啸卿一根手指头快戳到了正忙着的死啦死啦后脑上,死啦死啦却猛一下转了头,让那根手指对着自己的鼻梁,“必须在大雾天开始进攻。”

虞啸卿愣了一下,“什么?”

“进攻啊,师座。”

虞啸卿快要因自己的失态而羞愧了,几乎有些讷讷地缩回手,“哦,进攻。”

我冷淡地看着死啦死啦的小花招和虞啸卿的进退失据。故伎重施,绕你个七拐八弯,然后猛扑自己要去的方向。他已经醒来了,并且振作,然后带我们按他的计划去死——当然,他会尽可能想办法让我们活。

虞啸卿已经镇定并且正经。用语言对付这个油滑家伙他实在力不从心,他唯一的办法是比正经更加正经,比虞啸卿更像虞啸卿,这让我几乎觉得他有点儿可爱。

而死啦死啦已经在说他的第二个必须,“必须抵近到拼刺刀的距离才能开火,甚至不要开火。”

虞啸卿也是反应相当快的人,他反问:“等等。大雾天进攻是为什么?滇边的大雾天飞机起飞等于自杀,大雾天表示炮兵的压制威力至少去其三分之二,空中打击完全失效。我们等这么久等的是什么?单发步枪和刺刀?”

死啦死啦说:“我只知道竹内连山一直等着,在某个万里无云的好天应付美国飞机和师座的大炮。”

虞啸卿不再说话了,至少这一切都已经在沙盘上印证过了,不会有人比他印象再深。

一支铅笔戳在地图上的怒江分界线上,那个点就是我们一趟趟下水过去西岸的地方。那支笔一划拉便过了江,但愿我们过江时也能那么轻易。然后那支笔沿着江岸,在南天门之下我们曾往复爬行数次的滩涂上推进。

“……不进入竹内在怒江上铺的射界,用曾经用过的渡江路线过江。重武器不要想,几条渡索最多也只拉得动两百个脑袋往裤腰上系的家伙。照经验日军在大雾天一定会猛打盲射,带多了人是嫌他们的命中率太低。我运气好的话,可以和两百个家伙摸到这里。”死啦死啦说。

我轻微地打了个寒噤,我知道将会发生什么,虞啸卿也知道,“然后,拼刺刀?”

死啦死啦耸耸肩,“有啥使啥呗——两百人,必须全是打过四年以上的老兵。”

虞啸卿蹙着眉,让他放弃准备了两年的飞机和大炮他眉头都没蹙得这么紧。我们的战争法则里新兵就是用于头阵,炮灰中的炮灰,打四年还没死没残的老兵全是瑰宝,太过金贵。

“你老兄要第一阵就报销完我师的骨血?”虞啸卿问。

“我不想?新兵的尸体堵住甬道——甬道很重要,往下全靠它。”死啦死啦说得很平静,但也有点儿悲伤,因为决心已定。这样的决心让虞啸卿没再反驳,而我又一次打了个轻微的寒噤。

死啦死啦的笔推进得很慢,笔尖虽然在地图上标出的甬道上,但他的心思在黑暗的地底穿行。虞啸卿和我也是一样,我们都摸着黑暗,不见阳光。那只会让心情更加沉重,即使是虞啸卿也不例外。

“没光,缺氧,只能靠嗅和听,只能用肘和膝爬行,一枪能打穿好几个人——这样的地方,一个日本兵能挡住我们一个连。”他说。

“那是好的,这样的地方很容易被炸塌,里边的人就是永远没人来开的罐头——我听说憋死的人会把脸抓烂。”死啦死啦说。

虞啸卿皱了皱眉,他对血腥并无想象的兴趣,“你适可而止。”

“我是说,一个中国兵也能在这种地方拦住日军一个中队,只要他把自个儿当个死人。”

虞啸卿掏出块手绢擦了擦汗,他当然想得到,我们都想得到。我也很想擦汗,只是我只有脏乎乎的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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