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皮鞋  （一） 

    我叫王美娜，28岁。读书一般，所以没考上大学。

    20岁结婚，老公是我哥哥的高中同学；21岁生女儿后，就一直在家带孩子；24岁，又生了一个儿子。

    总的来说，我前二十八年的生活，虽然平淡无奇，也还算比较完满。

    所以这两年我的高中同学陆续结婚时，一般都请我布置新房间，因为我就是老法上说的全乎人：父母全，夫妻全，子女全。

    这一天，我带着两个捣蛋孩子，去同学李颖的婚礼上帮忙。

    李颖是我的高中同桌，十几年的情谊了，知道她结婚，我是很高兴的。

    赶到宾馆的时候，婚庆公司的人已经到了，已经在套房里贴喜字。不一会儿，李颖的表姨到了，把滚床的桂圆花生什么带来，我帮着拆包装，撒到双人床上。

    儿子喜宝兴奋地要跳上去，被我一把抓住，拍了下屁股说：“把鞋子脱掉，别把新床铺搞脏了。”

    喜宝把鞋子踢掉，爬上去青蛙跳，嘴巴里叫着：“妈妈你看，我厉害哇！”

    表姨在旁边笑：“好好好，多跳跳，让你阿姨以后也养个大胖儿子！”

    我无奈地摇头，去捡地上被儿子甩得左一只右一只的鞋子，不忘嘱咐坐在旁边沙发上玩压床娃娃的女儿：“喜来，别把阿姨的新娃娃弄坏了！”

    “晓得了，妈妈你老烦的！”喜来7岁了，上学以后就觉得自己是大人了，有了点小脾气。

    我把喜宝的鞋子放到床前面，忽然看到床底下有一双大红色的高跟鞋。

    我问表姨：“新娘子的新鞋子也拿过来了？”

    “没呀，这个是她妈妈拿的。”

    “那这是谁的？”我转头指着问，可是古怪的是，刚才那清清楚楚的一双红皮鞋，却不见了。

    

    婚礼进行得很顺利。等李颖敬完酒，我却忽然不想去闹洞房，托词有小孩子，就告辞回家了。

    才八点半。

    我打算去乘地铁，喜来却忽然想起来明天有美术课，但她的水彩颜料不多了。

    南京路就在旁边，地下商城里有个比较大的超市。

    我牵着两个孩子进去。

    喜来的主意大，在一排颜料前比来比去，喜宝则在另一个货架旁看玩具。

    这个钟点超市里的人并不多，我站在超市明亮的灯光下，心里无来由地有点发冷，因为整个晚上，那双骤然消失的红皮鞋的影子，总狐疑地在我脑中闪现。

    喜来选好了，喜宝也抱着一把塑料枪。

    我说：“喜宝，你有好多把玩具枪了。”

    “这把是我送给小丑的。”儿子的眼睛眨着，充满期冀地看着我。

    小丑是我家的宠物。

    我叹口气，说：“小丑不会玩枪。”

    “我会教它的。”

    “不行。”我看看表，已经九点多了。把枪抢下来，放回货架上，说：“妈妈帮姐姐买颜料，没钱买枪了。”

    喜宝哇的一声哭了，跑过去把枪抱在怀里。

    我说：“你哭吧，我和姐姐回家了，哈哈讲故事要开始了。”又说：“超市马上要关门了，灯一关，就一个人都没有了。”

    喜来看看弟弟，跟着我。

    付钱的时候，喜宝抽抽搭搭地跟上来，终究放下了玩具。

    他说：“妈妈，我要告诉小丑，你不肯给它买玩具。”

    

    太晚了，我决定打车回家了。

    喜来看着车窗外的霓虹。喜宝睡着了。

    我脑海中又闪过了那双诡异的红皮鞋。

    儿子往我怀里靠靠，我捋捋他的头发，又觉得也许是自己想多了。

    

    

    【2】

    一大早醒来，我就听见喜宝在和小丑讲话：“小丑，我本来要给你买一把枪的，就和我们班小光头的一样的，但是妈妈抠门，就是不肯，只给姐姐买东西。以后我们都不要睬她了。”

    小屁孩还挺记仇的。

    我翻身起来。

    正好老公买豆浆油条回来。

    “喜来快来，吃好跟爸爸走！”老公坐下来啃油条，看见我走到卫生间，说，“我想你昨天蛮累的，早上就没叫你。”

    我笑笑，拿了梳子梳头，问：“昨天你几点到家的啊？我睡的时候你还没回来。”

    老公咽了一口油条，说：“是个重要客户，就搞得晚了点儿。”

    我“哦”了声，这时喜宝翻着一堆早餐，不满地嘟嘴：“爸爸，你没买小丑的葱油饼啊！”

    “今天卖饼的没出摊，你喂油条吧。”

    “小丑每天都要吃葱油饼的呀！”喜宝不高兴了。

    “好了，等会妈妈带你去幼儿园，回来的时候到联华超市给小丑买。”我从微波炉里把牛奶拿出来，说，“温度正好，快喝。”

    喜宝喝得咕嘟咕嘟，男孩子总是脾气急，不像喜来，吃东西小口小口，很有腔调。

    老公说：“喜来，快点儿，要来不及了。”

    喜来说：“我们张老师说，吃东西不能太快，否则对身体不好。”

    对喜来来说，班主任张老师讲的话，一句抵我们十句。

    

    七点半，老公上班，顺便带喜来去学校。

    八点，我送喜宝上幼儿园，顺便买菜。

    九点多，我接到李颖的电话，说昨天谢谢我帮忙。

    我说：“昨天一切都好吧？”

    李颖大概想歪了，说：“好什么呀，昨天都累死了，闹到11点多，客人一走我们倒头就睡着了，我老公昨天喝多了，现在还没起来。”

    “还在酒店啊？”

    “嗯，最晚十二点退房。”

    外面阳光明媚，我想，大概真的是我想多了。

    

    我把葱油饼捏碎，喂给小丑吃。

    小丑是一只乌龟。

    我旅游时带回来的。

    老公把阳台的水斗改改，成为它的家。

    本来小丑是吃饲料的，一次喜宝喂葱油饼给它吃，从此它就只吃葱油饼了。

    小丑咔嚓咔嚓吃掉一个葱油饼，抬起亮晶晶的小眼睛，问：“喜宝要买什么枪？”

    

    小丑会说话。

    第一次听到小丑说话时，我也吓了一大跳。

    然后，躲在角落想了半天，发着抖把它放到塑料袋里扔掉了。

    喜宝从幼儿园回来，哭得一塌糊涂。

    我骗喜宝小丑逃走了，保证明天买只更漂亮的巴西彩龟给他。

    喜宝说什么都不要。

    喜来对老公说：“爸爸，妈妈怎么不逃走呢？我想换小荷姐姐当妈妈，她比较漂亮。”

    老公说：“妈妈就是妈妈，怎么可以换呢？”

    喜来说：“那小丑就是小丑，巴西彩龟怎么可以代替小丑呢？”

    我看了眼女儿，喜来会用“代替”这个词了。

    

    喜宝一再说小丑不会逃走，一定是迷路了，在两室一厅的房子里角角落落地找，找到半夜三更，趴在地板上睡着了。

    老公把儿子抱起来怪我，怎么会让乌龟逃了。

    我没敢把乌龟会说话的事告诉老公，说了，他也不会相信。

    我都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但那天早上在阳台上晒衣服，我明明就是听见乌龟口齿清楚地说了一句：“今天的葱油饼太好吃了。”

    

    小丑被我扔掉的第三天晚上，我做了个梦，梦见那只乌龟流着泪对我说：“妈妈，你不要把我扔掉，我不会伤害你们的。”

    第二天早上，老公打开门，发现小丑灰头土脸地趴在门口。

    喜宝开心了，早饭啃了两个大饼，去幼儿园的路上不停地嘱咐我：“妈妈，你看好小丑啊。”

    

    回到家，我看着小丑，发现它的小眼睛，真的泪汪汪的。

    我鼓起勇气拎了一把菜刀比画着，对小丑说：“你到底是什么东西，告诉你，我可不怕你！”

    小丑说：“我就是个乌龟。”

    我说：“乌龟怎么会讲话？”

    小丑说：“很多乌龟都会讲话。”

    我说：“我可没见过别的乌龟会讲话。”

    小丑说：“那是它们不愿意和你讲。”

    我说：“那你为什么和我说？”

    小丑说：“我不想和你说的，是不小心漏出来的，以后我可以不说。”

    小丑又说：“其实你们人胆子很小的。”

    我想了半天，决定把小丑留下来。

    主要，还有那么一丝好奇。

    我把刀挥了挥，说：“如果你干坏事，我就把你杀掉炖汤！”

    小丑把头缩进壳里。

    

    小丑跟着喜来喜宝叫我妈妈，虽然它自己说，它已经七百多岁了。

    小丑只和我一个人说话。

    小丑会看天气。

    有时候它会和我说：“妈妈，该收衣服了。”

    收了衣服，就下雨了。

    小丑爱学习，小孩子们不在的时候，它会叫我把它放到沙发上，拿书给它看，自己用小爪子翻书。

    小丑最喜欢看的是《周易》，我爸爸年轻时喜欢看这类书，而我是拿来夹邮票的。

    有时候小丑看我做家事，会和我说：“妈妈，你干活辛苦了。”

    总的来说，除了会说话这点惊世骇俗之外，这只乌龟还是蛮讨人喜欢的。

    

    现在，小丑问我：“喜宝想买什么枪？”

    我说：“跟他现在的几把差不多，自己想买，还说是买给你的。”

    “那还是不要买了，不要浪费钱。”

    小丑比喜宝懂事多了。

    小丑说：“妈妈，你有心事吗？”

    “什么？”

    “我看你刚刚讲电话，表情很奇怪。”

    高跟鞋的事，又在我脑中浮现。

    “小丑，”我问，“你说如果看见一个东西，没人拿走，它又不见了，是怎么回事？”

    小丑眨眨小眼睛问：“妈妈，你看见什么东西不见了？”

    我把红皮鞋的事告诉小丑。

    接触了一段时间，我知道，小丑其实懂得蛮多的。

    “也有可能，是我看花眼了。”我说，“发现鞋子不见了，我就没敢再仔细看。”

    “有可能。”小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