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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都红(8)

推拿 作者:毕飞宇


都红换了一件红色的上衣。她跟在季婷婷的身后,来到了“沙宗琪推拿中心”。当着所有人的面,突然喊了一声“沙老板”。都红说:“沙老板,我知道我的业务还达不到你的要求,你给我一个月的时间行不行?我就打扫打扫卫生,做做辅助也行。我只在这里吃三顿饭。晚上我就和婷婷姐挤一挤。一个月之后我如果还达不到你的要求,我向这里的每一个人保证,我自己走人。我会在一年之内把我的伙食费寄回来。希望沙老板你给我这个机会。”

都红一定是打了腹稿了。她的语气很胆怯,听上去有些喘,还夹杂了许多的停顿,这一席话她差不多就是背诵下来的。然而,都红自己并不知道,她的举动把所有的人都镇住了。都红胆颤心惊地展示了她骨子里气势如虹。

沙复明没有想到会出现这样的一个局面。如果都红是一个健全人,她的这一席话就太普通了,然而,都红是一个盲人,她的这一席话实在不普通。盲人的自尊心是骇人的,在遭到拒绝之后,盲人最通常的反应是保全自己的尊严,做出“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的派头。都红偏偏不这样。沙复明被震惊了。沙复明当即就问了自己一个问题:在同样的情况下,你自己会不会这样做?答案是否定的。然而,都红这样做了,沙复明并觉得有什么不妥,相反,他惊诧于她的勇气。看起来盲人最大的障碍不是视力,而是勇气,是过当的自尊所导致的弱不禁风。沙复明几乎是豁然开朗了,盲人凭什么要比健全人背负过多的尊严?许多东西,其实是盲人自己强加的。这世上只有人类的尊严,从来就没有盲人的尊严。

“行。”沙复明恍恍惚惚地说。

沙复明天生就是一个老板,有他好为人师的一面。他真的开始给都红上课了,尽心尽力的。而都红,学得则格外地努力。说到底盲人推拿也不是弹钢琴,还是好学的,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学问,也不需要什么了不得的大智慧。都红只是“不通”,在认识上有所偏差罢了。沙复明严肃地告诉都红,穴位呢,一下子找不准其实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你要聪明一些。你要尝试着留意客人的反应。喏,这是天中穴,一个痛穴。沙复明现身说法了,一下子就把都红的天中穴给摁住了,大拇指一发力,都红便是一声尖叫。沙复明说,你看看,你有反应了吧?客人也一样。他们会发出一些声音,再不然就是摆摆腿。——这些反应说明了什么?说明你的穴位找准了。你要在这些地方多用心思。

——不要担心客人怕疼。担心什么呢?你要从客人的角度去认识问题。客人是这样想的:我花了钱请你来做推拿,一点也不疼,不等于白做了?人都是贪婪的,每个人都喜欢贪便宜,各有各的贪法。对有些客人来说,疼,就是推拿;一点不疼,则是异性按摩。所以呢,让他疼去,别怕。疼了他才高兴。如果客人叫你轻一点,那你就轻一点。这个时候轻,他就不会怀疑你的手艺了。

都红在听。都红发现,语言也有它的穴。沙复明是个不一般的人,他的话总能够把语言的穴位给“点”到,然后,听的人豁然开朗。都红很快就意识到了,她的业务始终过不了关,问题还是出在心态上。她太在意别人了,一直都太小心、太犹豫。不敢“下手”。怎么能把客人的身体看作一架钢琴呢。客人的身体永远也不可能是一架钢琴,该出手时一定要出手。他坏不了。下手一定要重。新手尤其是这样。下手重起码是一种负责和卖力的态度。如果客人喊疼了,都红就这样说:“有点疼了吧?最近比较劳累了吧?”这样多好,既有人际上的亲和,又有业务上的权威,不愁没有回头客的。说白了,推拿中心就是推拿中心,又不是医院,来到这里的人还不就是放松一下。谁会到这里来治病?一个人要是真的生了病,往推拿中心跑什么,早到医院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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