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红灯区(3)

乌拉尼亚 作者:(法)勒克莱齐奥


我心里很难受,头晕晕乎乎的。“对不起。”我结结巴巴地说。

她并没有露出吃惊的表情。她收了钱,重新穿好衣服,竟然还微笑了一下。从房间里出去的时候,我有点趔趄,她一直陪我到了吧台。其他姑娘似乎喊了些什么,然后开始大笑。我不能再在这儿待下去了,况且午夜已过,已经没有酒了。那姑娘挽起我的胳膊,一直把我送到花园门边。圣地亚戈看着我出去,什么也没说。

我演讲的那天晚上,承蒙老天奇迹般的恩赐,居然没有下雨。托马斯·摩西在朗波里奥的大门口等我。我到达时,他感动得给了我一个拥抱。他让我看门边的招牌,背景是土地和火山,白色的大字标题写着:土壤学

土地的容貌原文为西班牙语。副标题有点戏剧化,“土地的容貌”,这是梅南德的主意。他担心土壤学的题目会吓到周五晚本来就不多的听众。

听众到了。有研究组的研究员,历史学家,社会学家,土著翻译亚居斯,可是,人类学家们连影子也看不见。这次演讲的主题一定让他们觉得没劲,或者更坚定了他们觉得地理学无用的看法。

渐渐地,朗波里奥的内院坐满了。听众把椅子围成半圆形,正对着我的讲台。他们都是这里的常客。梅南德正在殷勤招呼的河谷的贵妇,穿着短衬衣的先生:公证人、医生、银行雇员。“土地的容貌”吸引了他们,因为他们都是从土地上走出来的,要么是农民的孩子,要么自己原本就是农民。他们都是这块土地哺育出来的,从土地中吸取了自信和力量。

还有一些是农场工人,小农场主。他们是进城来活动活动,消遣消遣的,要么出于好奇,要么是闲来无事。

梅南德很激动。“这么多人!您看,这是朗波里奥第一次接待这么多人,我们这次活动搞得很成功!”他趴在我的讲台上,装做摆放长颈瓶和玻璃杯的样子,“您看,最后一排靠右边的那位,那是阿朗萨斯,他还把夫人和千金也带来了。”他把声音压得很低,好像在告诉我什么秘密似的。“唐·阿尔达贝托·阿朗萨斯拥有河谷西部直到阿里约的所有土地和鳄梨树。他可是个大人物,是《旅程》杂志的投资者,我们最主要的赞助人之一。”我盯着内院尽头的人影搜索了一会儿,终于发现一个干瘦干瘦的家伙,衣服是灰的,脸也是灰的,头顶已经秃了。两个漂亮而精神的女人分坐在他的两侧。虽然有家人陪伴,他的脸色仍然阴森森的,像极了电影里的匪徒。

我介绍了土地的容貌。

我介绍了河谷,仿佛这是世界上最重要的地方。

火山爆发,熔岩流淌,几个世纪的灰雨;这块由红土、草原、风成土和苔原组成的土地;俄罗斯地理学家多库恰耶夫的发现,他关于描绘一幅运动中的土壤容貌的设想;滑坡、结冰、漫流;河谷底部这块聚集了禾本科植物腐殖土的凹地,为细菌的发酵与浸润提供了有利环境。

我诵诗般的演说声在朗波里奥的内院里回荡。我用自己不纯正的发音和粗略的翻译把这些科学术语传达给听众们。我说到肥沃的黑钙土,其中腐殖质的含量竟然超过百分之十;我又说到另一个极端:中亚贫瘠的草原和矮林。我说到淤泥和冻土,颜色跟黑墨水一样,那是黄土和腐殖土的混合物,可以深达一米多。我说,这种土黑得就像伊甸园里的土壤一样。我说出了伊甸园的真正的名字,它们在朗波里奥的院子里回响:黑钙土,栗色土和淋溶黑土。

我感到自己酒力发作(我承认上台前喝了几杯苦咖啡)。我无法将目光从那些注视着我的面孔上移开,那些冷漠的、不易亲近的面孔,那些躲藏在深深的眼眶中的眼睛。我感到,我必须抓住他们的思想,不能让他们分神,不能让他们的目光离开我的目光,哪怕一秒钟也不行,这似乎是我命中就已注定的。我不再讲腐殖土、钾肥、硝酸盐,不再谈是什么使河谷的土壤一年中能够收获两次,也不再说土地所有者从土壤中得到了多少金钱,把这些地理财富转变成他们银行储蓄中的美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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