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鸿章立志于经办“洋务”。后来被史家称为“洋务运动”中许多轰轰烈烈的事件,都与他有着直接或间接的关联。他的很多活动和功绩,成为“洋务运动”中最重要的部分。“洋务运动”兴起于19世纪60年代。由于太平天国的崛起和第二次鸦片战争的失败,一些有远见卓识之人提出了学习西方先进事务的主张。他们虽然出身、地位不同,但是有一个共同之处,就是在学习西方的同时,不摒弃中国的固有传统。在朝廷内部,也有一些大臣投入了“洋务运动”。其中,较有名气的有奕、文祥、曾国藩、左宗棠、李鸿章、张之洞,等等。这些倡导“洋务运动”的人,在近代史上被称为“洋务派”。李鸿章自从知道“利器”的妙用之后,就开始购买洋人的武器,可是买来的武器又贵又不会使用。于是,李鸿章产生了建立中国自己的军工企业的强烈愿望。而且他认为,更重要的是要培养一大批相应的军工人才。“才大心细”的李鸿章曾算过一笔账:1发英国的普通炮弹在市场上要卖到30两银子,1万发铜帽子弹要卖到19两银子。大清国凭什么要把白花花的银子给洋人?
李鸿章这种美好的愿望,立即遭到了来自方方面面的反对。李鸿章写信给奕为首的总理衙门说:中国的士大夫每天沉醉于文章的词句和练习写小楷字中,而武将多半是粗俗愚蠢之人。对于外国的武器,有人认为没有必要学习,有人认为学不会。在奏折中,李鸿章力陈己见,还这样描绘蒸汽动力运转的神妙:镟木、打眼、绞螺旋、铸弹诸机器,皆绾于汽炉,中盛水而下炽炭,水沸气满,开窍由铜喉达入气筒,筒中络一铁柱,随气升降俯仰,拨动铁轮,轮绾皮带,系绕轴心,彼此连缀,轮转则带旋,带旋则机动,仅资人力以发纵,不靠人力之运动。在几乎没人知道世界上有蒸汽机的大清帝国里,李鸿章能够如此细致地观察蒸汽机的运转原理,这着实令人惊叹。
李鸿章给总理衙门写的这封长信有三千余字。这封信是近代中国对西方作出“反应”的重要文献,是洋务思潮最初的表现,自然也是中国近代思想史上的重要文本之一。
李鸿章在“讲求洋器”方面的成效深得奕赞赏,在奕给皇上的奏折中,他对李的“雇觅英、法洋弁教练兵勇”、“不惜重赀,购求洋匠,设局派人学制”夸赞不已,认为“得此利器,足以摧坚破垒,所向克捷。大江以南逐次廓清,功效之速,无有过于事也”。因此,他对“洋器”也饶有趣味,“臣等闻其制造此器业有成效,随即专函往询。”李鸿章的这封长信就是对恭亲王“专函往询”的回复。
此信虽长,看似松散,却有严密的内在逻辑。更重要的是,从中可以看到对一种新知识引进的观念变化。
在此信的前半部分,李鸿章对炸炮、炸弹和蒸汽机作了详细介绍,其绘声绘色、浅显直观,犹如一个对新奇之物初有所知的小学生在向其他“小朋友”耐心讲解。现在想来,这些曾是最严肃认真的官方文牍,那些王公大臣如何一本正经地认真阅读这些文字,确使人忍俊不禁。从中可以看出当年那些相对稍稍开明的王公大臣,开始“睁眼看世界”时懵懂初开的幼稚,亦可看出他们想了解“奇技”奥秘的迫切心情,而这与当时从上到下大多数人仍将“奇技”视为“淫巧”形成鲜明对照。而李鸿章之所以如此不惜笔墨描述“洋器”,当有更深的目的。
李鸿章在介绍完“洋器”之后,便顺理成章地开始探触到“洋器”背后更深的知识和技术背景,虽然浅白,却是中国官员对“西学”的知识谱系认识进一步深化的标志。而且,他开始把中西之“学”的某些方面作一比较,也是中西文化比较的重要标志。因此他的这番论述确实格外重要,其实这也是他此信最重要的目的。
他指出,“查西士制器,参以算学,殚精覃思,日有增变,故能月异而岁不同”。而中国以往对西洋枪炮的介绍不仅数量极少、极为简略且“皆不无浮光掠影,附会臆度之谈”,若以此作为了解“西器”的门径,结果只会“失之愈远也”。西方的武器之所以强大精确,“其中皆有至当一定之理,非可浅尝而得”。他强调“天下事穷则变,变则通。中国士夫沉浸于章句小楷之积习,武夫悍卒又多粗蠢而不加细心,以致所用非所学,所学非所用。无事则嗤外国之利器为奇技淫巧,以为不必学。有事则惊外国之利器为变怪神奇,以为不能学。不知洋人视火器为身心性命之学者,已数百年,一旦豁然贯通,参阴阳而配造化,实有指挥如意、从心所欲之快”。他进一步指出,这种制器之学在西方发达的原因之一,是“其创制之员匠,则举国尊崇之,而不以曲艺相待”。而制器之学在中国的知识谱系中从不能列为“正宗”,所以其“创制之员匠”地位低下,“曲艺”同流。这种比较,颇有“知识社会学”的意味,在当时实属难得。李鸿章不得不说“中国文武制度,事事远出西人之上”,但目的是为了强调“独火器万不能及”;而强调“火器万不能及”的目的是为了指出中西不同的另一原因,即中国传统“理”与“事”分离:“儒者明其理,匠人习其事,造诣两不相谋,故功效不能相并。”能对“儒者”有某种非议,当时至为不易。相反,西学则不仅能“造”而且求“通”,“通”即“理”也。也就是说,其实西方更符合中国传统理想的“理事相通”,所以“制器”才能发达。“制器”,并非中国传统鄙视的“形下之器”,而是有深刻的“道理”蕴涵其中。
其时,日本“开国”向西方学习未久,但李鸿章已感到日本的崛起在即,故以日本为例鞭策国人:日本前些年也为英法等国侵略,但现在“日本君臣发愤为雄,选宗室及大臣子弟之聪秀者,往西国制器厂师习各艺。又购制器之器,在本国制习,现在已能驾驶轮船,造放炸炮”。此时国人大都仍视日本为微不足道的“蕞尔岛国”,而李鸿章却已看到日本今后将对中国造成严重威胁:“夫今之日本,即明之倭寇也。距西国远,而距中国近。我有以自立,则将附丽于我,窥伺西人之短长。我无以自强,则将效尤于彼,分西人之利薮。”
读史至此,不能不使人备感遗憾,近代中国的历史被李鸿章的后一种预言不幸而言中,近代中国“无以自强”,迅速强大的日本岂止是“效尤于彼”“分西人之利薮”,而是成为中国最疯狂的侵略者。不过,几年后当他初掌全国“外交权”时,却一度忘记此言,居然主张“联合日本”对抗西方!这说明,当时他提出日本对中国的潜在威胁主要是为了激励国人。
他痛心国人对世界大势蒙昧无知,拒不变改,语重心长地引用苏东坡的话说:变革“言之于无事之时,足以有为,而恒苦于不信。言之于有事之时,足以见信,而已苦于无及”。也就是说,当形势从容足可以变革时,人们总不相信危机在即,因此拒不改革;直到危机来临时,人们才相信应当变革,只是这时往往已没有时间了。纵观晚清历史,清政府就是这样被形势步步紧逼,一误再误,最终丧失变革图存机会的。
最后,李鸿章指出:“中国欲自强,则莫如学习外国利器;欲学习外国利器,则莫如觅制器之器,师其法而不必尽用其人。欲觅制器之器与制器之人,则或专设一科取士。士终身悬以为富贵功名之鹄,则业可成,艺可精,而才亦可集。”“觅制器之器与制器之人”的确抓住了问题的要害,因为世界工业发展史表明,从手工制造机器到用机器制造机器是一个相当漫长的过程。李鸿章提出“觅制器之器”直接进入用机器制造机器的阶段,将大大缩短从手工制造机器到用机器制造机器的历史过程。“觅制器之器”自然要有“制器之人”,而中国传统考“八股”文章的科举制度根本培养不出“制器”之人,他提出只有在科举考试中把自然科学知识“专设一科”以培养“制器之人”,确属洞见,但当时却是惊世骇俗之论,恭亲王奕在呈皇上的奏折中对此也只字不提。然而40余年后,科举终被完全废除,不知在白白浪费40年时光后,人们是否想起李鸿章的这番建议。
但对李鸿章此信提出的派京城火器营兵弁到江苏学习炸炮的建议,恭亲王却赞赏有加,并奏准实行。值得一提的是,恭亲王在奏折中特别强调“京营学成后,只可推之各省驻防旗兵学制。缘旗人居有定所,较易防闲,仍禁民间学习,以免别滋流弊”。而慈禧当即下谕说:“该弁兵等到苏后,该抚务须加意稽查,妥为防闲,俾秘妙之传不至稍有漏泄,方为妥善。”清政府对民间深抱警惧的心态,栩栩如生地表现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