躺在医院的知安可以拒绝哥哥、嫂嫂,可以拒绝前夫陈秋来,可以拒绝最好的女友肖琪,但她拒绝不了一个人,就是为她做手术的医生唐成兵。做完手术,知安就直接被推进了神经外科的病房,有了另外的主治医生。但唐医生每天都会来病房看知安,有时是上午,护士正在换药,他不停地说:“慢一点,轻一点,别碰着伤口。”有时是中午,护工给知安打饭回来,他接过饭盒看看,摇头说:“流那么多血,怎么能吃这么差呢?到产科食堂去订产妇餐,营养好些。”有时是傍晚,他到病房坐坐,也不说什么,一会就走了。
护士、护工都跟知安讲,唐成兵在医院是出了名的冷面医生,不苟言笑,说话做事都一板一眼的,和同事、领导都没有任何私交。他对知安的热情有加让很多人大跌眼镜,议论纷纷。知安不知道素昧平生的他为什么要对自己这样好,但他的友善如此光明妥帖,温暖舒服,让人不忍拒绝。
术后七天撤线,第五天头部的血肿就明显消退。午饭后,唐成兵过来,专门带了一顶帽子,让知安戴上。又吩咐她披一件大外套。装备完整后,他说要带她去做治疗,就带她走出病房,坐电梯下楼,从后门拐进一个园子,像公园一样漂亮的一个园子,有很多的植物。往里走,居然是一个露天茶馆。正逢重庆冬日难得的晴天,暖阳下有人在看书,有人在聊天,有人在发呆,都是一副被幸福浸泡着的样子。唐成兵是这里的熟客,他一进来,就不停有人和他打招呼。他也完全不像在医院那样严肃木讷,对每一个打招呼的人都致以热情的微笑。
拐了一个角,是一块安静的区域,还是露天,但从藤椅和茶几的质地可以看出,这里类似机场的贵宾厅,是接待VIP客户专用的。唐成兵给知安叫了一杯玫瑰花茶,给自己要了一壶普洱。知安看着普洱琥珀色的茶汤,有点儿走神。
“你就别馋了,茶醉人的,你现在还不能喝茶。等伤口完全好了,我请你喝更好的茶。”唐成兵看了看知安的眼睛,笑着说。
知安说:“我一路上都在想,你带我做什么治疗?原来是喝茶治疗。”
唐成兵指指天,又指指周围的树,然后目光定在知安脸上说:“阳光和新鲜的空气,对你头上的伤口及骨折都大有好处。”
知安喝了一口水,抬起目光迎着他的,淡淡地说:“唐医生,谢谢你为我做的一切,我想你带我来这里,不仅仅是晒太阳喝茶吧!你想说什么、想问什么,就直接说、直接问吧!我能够回答的我就如实回答,不能回答的请允许我保持沉默。”
唐成兵左手端着盖碗,右手拿着盖子,两只手僵在空中,眼睛看着茶几,却什么都没看见。他许久都没说话,人仿佛被推出了当下的时空之外,在遥远的地方发呆。
“我说错话了吗?对不起,我就是心里装不得事,有什么就要立刻说出来,从小到大的老毛病,改不了。”知安打破了难堪的沉默。
唐成兵想说点儿什么做出反应,但他找不到合适的话语,他看着知安倾下身体,用左手笨拙地拎热水瓶,往杯里倒水。担心她烫着了,他的心上下乱窜、砰砰直跳。他又喝了半杯茶,想把上下乱窜、砰砰直跳、最里面的那个柔软的核抓住,可他快要接近的时候,那个柔软的核就迅速闪开了。
这个奇怪的感觉,是从那天在手术台上她那句“医生,如果我是植物人,如果我会瘫痪,请你们不要救我”开始的。他想象不出,这个看起来那么年轻的女子,到底经历了些什么。当医生几十年了,生老病死是每天必见的风景,他以为自己早已麻木,但他还是被她在那一刻的表现深深震撼了,她已经不是理智,而是对生命彻底的冷酷。
他没有骗她,她真的是太幸运不过的人了,那么大的车祸,只受了这点儿伤,完全是奇迹,但她并没因此欣喜。她成天呆在单人病房里,除了医生和护士,谁也不见。听护士说,来探望她的人本来也不多,但她就是不肯见。一整天不说一句话,眼睛望着天花板一动不动。
他没来由地担心她,心疼她,想尽其所能地帮助她。以他自己的经验,心里不管有多重的石头,多疼的伤口,只要能够说出来,就会好受得多。问题是自己太笨了,根本不知道如何打开她的心扉。这不,想趁晒太阳喝茶的时候聊聊天,拉近距离,让她感受他不仅仅是医生,还是朋友,结果被她一句话就呛住了。
知安喝了点儿水,看着唐成兵紧巴巴的眉头,想了想,说:“要不我帮你说出来吧!为什么这个幸运的病人没有一点点幸福的感觉?为什么没有人来照顾她?为什么拒绝人来探望她?为什么她总是沉默?她是对生活绝望了吗?她经历了什么绝望痛苦的事吗?”
唐成兵也笑了,心里像正在发酵的米酒,复杂,混沌,也混杂着醇香甘甜。
“你真是冰雪般聪明,不过,问题是我的,回答与否全由你自己。如果你想回答,我会很高兴;如果你不想回答,也没关系。我只是诚挚地想让你知道,我愿意做你的朋友。”打开话匣子,他感觉轻松多了,给两个人的杯子续上了水。
“谢谢你,唐医生。我父亲生前一直有个心愿,想学医、当医生,他没有机会实现这个愿望,就把愿望寄托在我们身上。我和双胞胎哥哥读书的时候,他希望我们至少有一个学医,但机缘巧合,我们都没学成医。后来我们长大了,他希望找到一个学医的媳妇或者女婿,但我们还是让他失望了。他去世前,还在鼓励小侄儿长大去学医。想想也是奇怪,父亲那么喜欢医生,但不仅我们家,就是亲戚朋友中也没有一个医生。他老人家在天之灵,要是知道我交上了一个医生朋友,不知道该有多高兴。”知安偏了偏头,给唐成兵送去一个发自内心的微笑。
唐成兵看着知安,看着她脸上明媚纯净的笑容,这是她住院以来第一次出现的笑容,他感到由衷的高兴,突然就想把自己牢牢尘封的心也打开。
他用玩笑的口吻,轻松地说:“命运是有点儿捉弄你父亲,不过也没什么,他只是与喜欢的职业无缘而已。我比他倒霉多了。我年轻的时候一直喜欢努力学习、积极上进的女孩子。大学时交了第一个女朋友,我是班上第一名,她是第二名,毕业时我们都可以保送读研,但我们两家家境都不好,都等着我们早点儿工作,帮家里分担压力。我决定成全她,让她留校继续读书,我出来工作,照顾两个家庭。结果她硕士读了读博士,博士读了直接出国,跟我一点关系也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