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年前,色雷斯宝藏的发现就颠覆了我对索非亚的记忆,那次发现把这片土地抛回古远的历史,比希腊还古远。如今我对索非亚的记忆再次被深深打乱。为什么在索非亚有如此大型的剧场?人们告诉我,因为那里有罗马人非常喜欢的温泉。于是,我想起来了,可怜的奥维德忍受流亡生活的地方离索非亚不远。于是,在我心目中具有无可争议的斯拉夫风格的保加利亚成了罗马殖民地!
历史不停在让我们吃惊,比现在更甚,也许比未来更甚。在结束这个突然罗马化的保加利亚的例子之前,我想向你援引巴伐利亚喜剧家卡尔·华伦廷的话:“在从前,未来也更加美好。”他还说过这句充满智慧的感言:“一切都已被说出来,但不是被所有人。”
无论如何,我们进入这样一个历史阶段,我们可以派定智能机器——从我们的角度而言是智能的——替我们记住所有好的和坏的事情。米歇尔·塞尔在《教育世界》杂志的一期访谈中也提到这个问题。他指出,倘若不再需要付出记忆的努力,“我们只剩下智慧”。
艾柯?当然,在机器比人可靠的时代里,学习乘法表没有多大意义。不过,还存在我们的“锻炼”能力的问题。开车显然比走路快得多。但是,每天还是要走走路,跑跑步,以免变成一株植物。你肯定知道那个美妙的科幻故事,在未来世纪里,社会上的机器人代替人类思考,庞大固埃如何发现有人还能熟记乘法表。于是,在世界处于全面电力故障的那一天,军方一致把他视为战争时代极其宝贵的天才。
还有第二个目的。在某些情况下,熟记一些事情会让人具备某种优良的智识能力。我很同意,文化不在于能够准确说出拿破仑的逝世日期。然而,毫无疑问,任何我们自己知道的东西,包括拿破仑死于1821年5月5日,都会带给我们某种知识的自觉性。
这个问题并不新颖。印刷术的发明已经提供一种可能性,就是把人们不愿充塞于脑中的文化保存起来,保存在“冰柜”里,在书中,我们知道在临时需要时从哪里能找到信息。因此,人类的部分记忆就寄存在书中,在这些机器里,但还必须知道如何从自己的工具里抽取最好的部分,也就是如何管理自己的记忆。
卡里埃尔?但是,有一点不容置疑,为了使用这些诡辩式工具,这些如我们所见在加速过时的工具,我们必须不停地学习新用法和新语言,并记住它们。我们的记忆得到强烈需求,也许还是前所未有的。
艾柯?当然。自1983年第一代电脑以来,若不是持续地更新计算机使用知识,从软盘到小格式盘,再到硬盘和如今的U盘,我们很可能已经丢失好几回局部或全部的数据。因为,如今的电脑已然无法读取那些属于计算机史前阶段的第一代磁盘。1984—1985年间,我本该将《福柯摆》的初稿保存在盘中的,如今再拼命去找,始终也没找到。当初我若是把这部小说输入电脑,稿子就还会在那里。
卡里埃尔?有些东西也许不会消失,我们在人生不同阶段所感受到并加以保存的记忆。有关感知、情绪的珍贵记忆,偶尔还是虚假的记忆,情感的记忆。谁会卸除我们的这些记忆呢?那样做又有什么意义?
艾柯?这种生态记忆必须日复一日得到练习。记忆若像一张软盘,人到五十岁都会得阿耳茨海默氏症。远离阿耳茨海默氏症或其他各种老年痴呆症的方法,就在于持续不断地学习,比如每天早起背一首诗。也就是做各种智力练习,甚至字谜或换位组词游戏。我们这一代人在中学还必须背诵诗歌。但接下来的几代人越来越少这么做。很简单,熟记的过程也是在练习记忆能力和智力能力。今天,我们已经不是非要这么做不可,从某种意义而言,我们恰恰要强迫自己进行这种日常练习,否则就有过早患老年痴呆症的危险。
卡里埃尔?请允许我区分你所说的内容中的两种细微差别。从某种意义而言,记忆确如肌肉一般可以锻炼,想象无疑也是如此。但我们不至于变成你刚才提到的博尔赫斯的福内斯,一个记住一切,因而也就丧失遗忘的温存天赋的人。问题在于,戏剧演员背诵的文本大概比任何人都多。但是,尽管从事这种工作,尽管一生都在做这样的练习,还是有许多戏剧演员患阿耳茨海默氏症的例子。我常常自问其中原由。在存储于电脑、看似没完没了的人工记忆的发展和阿耳茨海默氏症的发展之间,存在着某种巧合,就仿佛机器踩在人类之上,让我们的记忆变得无用而混乱。我对此大感吃惊,想来你也一样。这实在惊人,有些可怕,不是吗?
艾柯?当然,要区分物质载体的功能。走路让我的腿获得练习,但我有可能把腿摔断,不能走路。人脑也是一样道理。倘若人的脑袋患上某种形式的体质退化,每天背诵拉辛的十行诗显然不够。我的朋友乔治·普罗迪是罗马诺·普罗迪的哥哥,他是著名的癌症研究专家,但本人却死于癌症。当然他对这个话题无所不知。他曾说过:“倘若未来人类都活到一百岁,那么我们中的大部分人都会死于癌症。”人的寿命越是延长,人的身体越是容易出毛病。我想说,阿耳茨海默氏症很有可能只是缘于人类越来越长寿这个事实。
卡里埃尔?反对,法官大人。我最近在一本医学杂志上读到一篇文章,文中指出阿耳茨海默氏患者在年轻化。今天四十五岁的人也有可能得这种病。
艾柯?好呀。那我再也不背诗了,每天再喝上两瓶威士忌。多谢你给我希望。套用愚比王的话:“狗屎!”
卡里埃尔?我恰好还记得一句引文——我的记忆刚刚够用:“我还记得一个拥有非凡记忆力的人,但我忘了他都记住些什么。”也就是说,我只能记住遗忘。这样一来,我想我们的交流有助于区分法文中的“知识”(savoir)和“认识”(connaissance)。知识塞满我们的脑袋,却不总是有用。认识则是把一种知识转化为生活经验。也许,我们可以把不断更新知识的这个任务交给机器们,而把精力集中在认识之上。这应该就是米歇尔·塞尔那句话的涵义所在。我们只剩下智慧——多么轻松!让我们再补充一点,倘若一场生态大灾难摧毁人类,或者人类因意外或损耗而消失,那么我们所提出并讨论的这些记忆问题将遭到虚妄和荒诞的打击。我想起了列维—斯特劳斯《神话学》的最后一句话:“换言之,一无所是。”“一无所是”(rien)是最后一个字。我们最后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