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惟慈、董乐山
1990年前后,很多人在找一盘录相带,马丁·斯科塞斯导演的新电影《基督的最后诱惑》,因为听说它引发不少争议,欧美多处教徒上街游行。我知道它改编自希腊人卡赞扎基的同名小说,所以在找录像带的同时,出于职业敏感,还在找这本书,想趁热打铁翻译出版。年底终于找到了英译本,下一步工作是找译者,首先想到翻译界老前辈傅惟慈。
此前曾随朋友拜访过傅先生。他住在新街口一个胡同里的胡同,独门独院。听说那条胡同原本都是他家祖产。老先生特别可爱,玩心重,喜欢古典音乐,喜欢喝酒,喜欢和年轻人一起玩,常在家组织小型party,拌点凉菜,烤点面包,买点熟肉,大酒一喝至深夜,西式文艺沙龙气息浓厚。
傅先生1923年出生,通晓多门外语,尤其精于德语、英语,他翻译的托马斯·曼的《布登勃洛克一家》、格雷厄姆·格林的《问题的核心》、毛姆的《月亮与六便士》等等,都是我上中学时的挚爱。由他来译,质量绝对有保障。
一天下午,包里揣着《基督的最后诱惑》英译本,求到傅先生门下。他说,书先放着我看看,然后再不提此书,只闲聊。先聊旅行。他说酷爱旅行,只要在家呆超过半年,就浑身痒,经常背个小军挎就出门了。他给我看他的护照,说记不清这是第几本了。护照里,欧美多国使馆的签证花花绿绿,只剩一两张空白页,又该换新的了。
对旅行,我是井底之蛙,插不上嘴。后来又聊到,我也发烧古典音乐,老先生立时兴趣大增,开了瓶红酒,直聊到暮色四起。
过了些天,傅先生约我再次登门。他说书看完了,值得译,不过太长了,一个人译时间上有问题。他提出,由他找个人合译。我心里正暗暗失望,心想肯定是要找个学生译,再由他审校。万没想到他说:人选已有,比我小一岁的好友董乐山。
我一惊。傅、董二位都是多大的腕儿啊,随便哪个肯亲自动手已属不易,居然还联合?前所未有吧?
董先生真的答应了,傅先生带我同去董先生家签订翻译合同。闲聊中,话赶话地,董先生讲了段往事:商务印书馆当年约他翻译《第三帝国的兴亡》,收到译稿后,编辑部要找人审校。董先生说:愿审校就审校吧,不过能审校我稿子的人不多。商务还是请人审了,一共只挑出两三处错误,经与董先生讨论发现,还是审校搞错了。董先生讲完这故事说,不是我傲,是我在这书上花费的心血太大了,别人做不到,我有这份自信。然后,董先生顺着这话头说,现在人都没什么耐心,做事都舍不得花工夫,出版物上错误连篇。你们作家社前两年出版过我翻译的《中午的黑暗》,封面居然把我的名字印成了董东山。这次要不是老傅来劝我,还夸你做事细心,我是绝不会再与贵社合作的。
傅先生译前半部,董先生译后半部,译稿很快齐、清、定交来,精彩自不待言。可有个问题:他俩的语感有差异,傅先生奔放一些,如滔滔大河;董先生则以严谨见长,不温不火,用词非常谨慎。我做编辑,当然得解决这问题,可是面对当代翻译界最高权威的手稿,不敢轻易下笔改动。
跟董先生说起这苦恼,他鼓励说:在尊重原著和译者双方的前提下,文字统一的工作非常必要;与此同时,他又极其自信地说:我和老傅在准确一点上,应该没问题,改动时请格外注意。
编辑工作持续了近一个月之久,字斟句酌,我对译稿做了极其细微的调整,主要是在两人衔接的部分。
出书后,去董先生家送书,当时他没多说什么,只说封面做得还行。那个晚上,我有点忐忑,我知道董先生会看,生怕自己的哪处改动会被董先生责备。
第二天刚一进办公室,接到董先生的电话,电话那头微笑着说:书看了,挺好的,哎呀,时间隔得久了,我都忘了自己是从哪章开始译的了。我听这话心花怒放,同时感激董先生之情在内心涌动。我明白,他是以这种轻松的方式,肯定我的编辑工作。
1999年的一天,我在街上邂逅一位朋友,捧着一篮鲜花,正在等出租车。问他欲往何处,他说要去董先生家吊唁。我这才知道,董先生已去天国。
让人欣慰的是,傅先生还硬硬朗朗的。大约三四年前吧,有天我在后海银碇桥边坐着吹春风,桥上风风火火冲下一辆自行车,骑车的竟然是傅先生,还那么精神矍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