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个朋友心痛于近两年北京老街道、老房子的拆迁,每天工余时间骑车四处乱蹿,晚上回家,一书包破砖碎瓦、老路牌老门牌。前两天我去看他收藏,在一堆破烂当中贪心地扒拉半天,心想,要能找到天顺小馆的片鳞只爪就好了。
没错,天顺是一家已经被拆掉的小饭馆,原来在新街口北边一个胡同把口。现在别说天顺了,整条胡同都从地图上消失了。
天顺小馆是北京成千上万的牛毛小店之一,白色瓷砖铺地,铝合金门窗;米黄色亮漆面的劣质桌椅,很像早年流行过的塑料贴膜的书,又滑又亮,甭提多土了。金五星能买到的最便宜的碗碟餐具,白炽灯照得店堂一片惨白,墙上菜渍清晰可见。饭菜都是最俗套,拍黄瓜花生米鱼香肉丝西红柿炒鸡蛋。顾客以民工为主,油腻腻的外套椅背上一搭,甩开腮帮子狼吞虎咽。必有酒,而且,必照醉里喝。
已经回想不起来,当初为什么挑这么家小饭馆常聚,可能是照顾东南西北各处人的一个中间地带,也可能是召集人狗子看中了服务员小妹,再或者就是老板娘大度,可以让大家酒后由着性子在店里撒泼;反正有一两年时间,月亮乍一升起,一堆酒徒就莫明其妙地在此聚齐。
最迷恋天顺的是狗子,一挑门帘,真有宾至如归的坦然,恨不得扒了外套扔给老板娘洗,可神气啦。狗子自打出版了长篇小说《一个啤酒主义者的自白》,成了很多文学青年心目中的鲁迅,他自己倒很警惕,不骄不躁,还照以往一样酗酒度日。因为常年大酒,狗子有酒精中毒迹象,每天不喝酒的时段,也就是白天,蔫头耷脑、眼皮儿抬不起来。夜幕一降,几瓶啤酒一下肚,立即神采飞扬,四肢灵活张牙舞爪。但是,好比最美的昙花总是灵光一现,狗子这种奕奕状,往往持续不过半小时,迅速随着新一轮的喝多,作鸟兽散,又进入新一轮的蔫头耷脑、眼皮儿抬不起来。
和狗子一样,众人在天顺的夜生活,基本都是大醉状态,但又没有醉到失忆,所以此刻回忆起来,一幕幕情景宛若再现。一般狗子醉后,维持场面活跃的重担,就落在他的铁杆兄弟阿坚头上。阿坚小时写过几天大字,可又写得不够好,所以一颗展示书法技艺之心长期被压抑,稍喝高点儿,就要学宋江赋诗题壁。多亏天顺不备笔墨纸砚,要不那几堵本来就不白的墙,早成了涂鸦艺术的先驱。
后来有一天,阿坚突发奇想,要现场制作毛笔。反正都已大醉,人人以身饲艺。后厨收拾带鱼的剪刀拿来,每人贡献一绺头发,一根一次性筷子做笔杆,一杆真正的金不换毛笔当场制成。没有墨,酱油代替,阿坚一跃而上桌面,运足全身力气,饱蘸一笔酱油,一个“人”字刚写一撇,脚下桌子喀嚓一声折了腿儿。
从此阿坚不再闹着写字,但又有了新创意--诱惑狗子等人迷上了滚轴轮滑。两三天的工夫,人手一双滚轴轮滑,挎在脖子上就出现了,很像八十年代去什刹海碴冰的打扮。一般晚九点在天顺聚齐,先喝大酒。酒过十巡菜过一味,店里也就没外人了,关门挪桌椅,当场刻苦练习。是有明确目标的练习,阿坚他们的目标是,滑着滚轴闯关东。目的地定在了吉林四平。至于为什么定在这个地方,狗子的解释是:四平嘛,滑到那儿喝四瓶。
基本功练习了几天,开始进入耐力训练,几个轮滑战士每天照样九点到店,先喝到微醺,子夜时分鱼贯而出,绕二环路奋勇向前。开始刚滑到东直门就个个瘫倒在地,后来越滑越远,直到能够天亮之前绕二环路一圈,回到天顺再接着喝到天亮,各自回家蒙头大睡。
再后来,狗子他们真的去了一趟四平。确实有一段路是滑行的,不过大部分时间里,他们坐在一辆板儿车上。轮流骑轮流坐,骑高兴了就下来滑一段。到了四平后,他们打了个电话回来,说来也巧,我们几个体力不支未敢同行的落后分子,正在天顺喝着大酒,怀念着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