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筑(代序)
什么是建筑?如何品评建筑?最好读一下意大利布鲁诺·赛维(Bruno Zevi)的《建筑空间论》(Architecture as Space)。全书不过一百多页,但只读开首的十多二十页,已够我们认识建筑了。赛维说:“目前既缺宣传报道优秀建筑的良方,也欠制止建造讨厌建筑的善策。”这话至今适用。电影和书籍都要经过审查,却没有一套能够制止建筑和城市疯狂发展的制度。这比出版一部黄色下流的小说,其坏影响要深远得多。任何人都可以随意关掉电视,离开音乐会,不上电影院,不读也不买某一本书,但没有人可以闭上眼睛,抽离那置身其中的生活环境。
的确,公众关心电影、电视、音乐、绘画,要比关心建筑多。冷漠的结果,大家只好受各种恶劣的楼房所困。赛维写建筑,就是要公众张开眼睛,看看自己周围的楼宇、房子,因为我们生活在建筑物内。
回到最简单的问题:什么是建筑?建筑是由地板、天花和四面墙围起来,供我们作息的空间。建筑物和雕塑最大的不同是,后者是封闭的。我们不可能生活在雕塑里。金字塔是建筑,因为那是法老王的居所﹔但方尖碑不是建筑,因为我们不能走进方尖碑里。
那么,好看的建筑就是好建筑吗?难看的建筑就是坏建筑吗?好看与否,不是建筑好坏的评定标准,建筑要看空间,空间怎样调配才是裁定的标准。空间,是建筑的主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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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间是建筑的主角。所以,建筑不适用看待绘画或雕塑的方法去判断。建筑有内部空间,绘画和雕塑没有。我们不可能走进画里去,雕塑也不行。但建筑可以让人入内散步、生活、感觉。如果光有漂亮的外壳,而内部窄狭、低矮、沉闷、呆滞,不算好建筑。即使鱼缸、犬舍、鸟笼,也得看内部空间能否令动物禽鸟生活得舒适。怎么知道动物禽鸟生活得舒适?很简单,你看它们是活泼好动,抑或呆滞失神就是了。先是空间,其次才是外貌。
我们常常说,古希腊的神殿,例如巴特农(The Parthenon)是杰出的建筑。但依赛维的《建筑空间论》来看,是不正确的。因为那神殿即使有最出色的尺度和外貌,内部空间却非常糟糕,整个神殿只有很小的内殿,供一二名祭司进入,反而殿外的柱廊,可容许多人站立。赛维认为,巴特农是件“非建筑”的艺术品。它的功用不是让公众走进殿内崇拜,而是留在殿外的广场上。整个雅典卫城才是祭祀的场所,神殿本身,就像雕塑,跟神的寓所连在一起。雅典人喜欢户外生活:露天的剧场、运动的竞技场,祭祀的广场也不例外。
到了罗马时代,公众才转入室内,室内的空间也变得异常宽阔:大浴场、大住宅、大教堂。善信不再留在户外,而是进入巴西利卡,和希腊完全不同了。巴特农神殿的内部空间尽管贫乏,另一面却仿佛提醒人不要忽略外面的群众,外部的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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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内部空间的,例如方尖碑、喷泉、凯旋门,可以是艺术品,但不是建筑。建筑好不好,就看空间处理得好不好。香港中环的中银,如果没有内部空间,就变成方尖碑了。这幢楼房,看上去窄窄长长,进入内部反而另有瞄头,楼底非常高,一支柱可以长达三层楼高。贝聿铭在北京另一作品香山饭店的大厅,异常宽阔,那是苏州拙政园四面厅的格局,四通八达,天顶漏光。香港半岛酒店那种门口一个,围墙四面的大堂,就略输空阔感﹔但半岛有一条两面畅通的走道,又变得开朗了。
建筑物是实体,有墙,构成边界,因此产生两类空间。一是内部空间,由建筑物本身组合﹔一是外部空间,由建筑和它周围的东西形成。外部空间也是城市空间。尖沙文化中心的建筑群,我们总说不漂亮,没有气派,看来似浴室,又没有窗子,浪费海景。不过平心而论,外部空间其实并不太差,尤其是面海的一边是阔楼梯和平台,坐在那里的日子可以看海﹔它应该比罗马的西班牙石阶更有味道。电影节时看露天电影也蛮舒服。我就坐在那里看过木偶戏。铜锣湾的中央图书馆的外貌同样令人皱眉,但馆旁的一带辟为行人道,却是不错的外部空间。
许多街道到了周日列为行人特区,这是商店意外的收获,公众也增加了活动的空间。我们的外部空间被车辆霸占得太多、太久了。关于建筑,屈米(Bernard Tschumi)又怎么说呢?他叫我们注意间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