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中楼阁
既有空中花园,就有空中楼阁。空中花园是平地上建立的花园,因为高,树木茂密如伞,就像空中的园林。空中楼阁呢?也是从平地上建起的房子,房子是个长方体,本来平平无奇,可是建到后来,这边墙上伸出一个房间,那边墙上横置一个厅堂,除了一幅墙体和主建筑连结外,其他的三面都毫无倚傍,底下也没有支撑物。当然,骑楼和露台也是这样子建造的,可是露台、骑楼都比较矮浅,伸出楼房一点儿,而下面多半有牢靠的石柱。而这么稀奇的房子,竟是老人之家。
那天早上,我特别跑去看这座位于阿姆斯特丹西郊的怪房子,发觉伸出墙面的可不是露台,而是一个个完整独立的居住单位。据说,荷兰“MVRDV”那些前卫的建筑师本来要建一座有一百个单位的公寓,结果,只有八十七个不至于阻挡邻居的阳光。荷兰人像向日葵,最珍视的就是阳光。那么,还有十三座怎么办呢,就悬挂在北墙外。
楼高八层,当然得乘电梯,各家单门独户,内有三房,外加浴室厨房和露台。为了不打扰老人家,只能看外貌了。从外面看,前后立面并不相同。南面是浅咖啡色底色,各户都有露台,深浅不一:有的围着落地长窗,有的像泳池上伸出的跳板。露台凹凸不齐,而且装上了彩色的透明胶膜:橙红、孔雀蓝、葡萄红,鲜艳得很,不像Rossi的实色布景街,而是虚虚幻幻的,很有现代科技感。
北面朝大街,本来是米白和灰白色,看得见每层的外沿都是长廊,各家的大门就开在走廊上。这种设计其实像香港的学校,甚至像廉租屋。不同的是,立面上挂了五个大木箱,悬吊半空,只有朝内的一面跟走廊相连。木箱的入口也在走廊上。大木箱足有二、三层楼高,箱里再分上下层。这木箱又另外伸出一些露台﹔顶上既无吊缆,底下又欠支柱,可说建的人固然艺高,住的人尤其胆大。这种设计,香港可能也有,不过会是僭建。我就称之为空中楼阁。
房子的主体是钢筋水泥,但“空中楼阁”却采用了木材,窗子是铝质,露台用彩色胶膜,阳光最先到达,看来也视野开阔,远远是田园和风车。不知道老人家能否安居,这才是根本问题。要是我,自问畏高,可不敢住悬空的抽屉。
荷兰花园
荷兰花园和中国花园并不相似。这里指的不是皇家园林,而是民居的私家园林。我国明清的士大夫,尤其是远离政治中心的南方士大夫,有了小小的财富,就喜欢建造园子。财富有别,于是园林也有大小,不过一般都不会太大,避免太招摇,就附在住宅旁侧或后面。而且,读书人的东西,名称都特别讲究,例如叫拙政园、网师园、沧浪亭等等,听来很谦逊,而又有所坚持。
荷兰的私家花园和读书人不一定有关,只是富裕人家的宅园。运河旁的楼房,看似又窄又瘦,不大可能发展出花园来。花朵和林木总得有舒伸的空间。但荷兰人出名爱花,盛产名花,自然也爱花园,于是同样想方设法在屋后建园。他们的花园和中国花园不同。我们的花园要有小桥、流水、假山、充满象征意味的花卉﹔讲求曲折迂回,在小天地里见大境界。中国人怕被人一眼看穿,中国园子怕一览无遗。荷兰人呢,一如西方其他地方的园林,却坦率开放,不作兴营造小桥,也不要流水,因为屋前屋后早已是河道纵横了。而且,长期不乏天泽。他们更不用什么黄山石太湖石,只偏爱法国式的刺绣园艺,把花木栽剪,做出各式图案,像丝地毯,结果花园就像一幅幅地毯。
运河旁的房子有很多这种刺绣花园,任何人都可以欣赏,走在运河背后的街上,就看得见了,花园只用铁栏分隔,没有中国人的围墙。因为彼此相连,景可以互借,却不会障。大抵也没有障景的观念,邻人,以至游人的眼光成为最好的监察,所以大家必须勤于打扫,在园艺上花花心思。最好看的园子,我数房龙家的,这房龙(Van Loon)可不是写作的房龙,而是十七世纪当地一个极有名望的家庭。这房子保留古旧的设备,还有绘画,开放参观,成为河边小小的博物馆﹔到三楼上俯看,好一张荷兰玫瑰地毯。
丘彦明定居荷兰,不知道她的地毯会是什么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