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新闻锁(1)

四喜忧国 作者:张大春


 

教育大学公文用笺

主旨:本校新闻研究所二年级研究生娄敬……应予退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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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文纸上有三种颜色,黑字蓝印红框框。他忙一把从娄敬的指缝里抓过来看了,嘴边那句话还迭不及说完:“这不是开玩--”

“笑吧?”娄敬截住他的话头子。

其实他也没怎么去读那纸公文,总之是错不了的白纸黑字红框蓝印:“看样子不是。”黑色的正楷打字体笔直地站成分列式,那个“娄”大约是罕用字,有些糊,盯着看它几秒钟便越发的不像了。所以整张纸上就只有“娄”来得刺眼。

“东西带来了没有?”娄敬显然是第一次穿衬衫、西裤、皮鞋,裤角里应该还藏着那双和主人彼此都不太熟识或习惯的袜子。

“带了。”他把公文纸翻过来,“娄”字可果然是力透纸背,形成白底上唯一的斑点:“有用么?”说着他腾出另一只也在冷风里打抖的手去掏口袋,抽出几张皱窝窝的稿纸。

对方摇摇头,把公文连同稿纸夹回那本《伦理学》的书本里去:“不知道--倒是你能找出来才真算走运了--我妈在电话里都告诉你了?”

“没讲这个--”他敲敲那本《伦理学》,当然敲的是不知道那一页上的那纸公文。

“她怎么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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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请问唐隐书在不在家……我是娄敬的妈妈……隐书啊!我问你啊,有两篇稿子哪娄敬写的稿子哪,是,在不在你那儿啊?

早上他告诉我啊,说是……一两个月有了;一两个月以前他留了两篇稿子在你那儿,你记不记得,嗄?隐书。

好,那好。你把它带给娄敬……就拜托你找一找,嗯?找一找带给……是。

唉!娄敬出了点……出了很大的事啊,现在就麻烦你了隐书,帮他把稿子找出来。他啊……唉!

他已经出门了,说是十点半和你在“新闻大楼”见面……嗄?噢!让他自己告诉你好了,这个孩子啊就是脾气硬,怎么那么硬嘛他?我早就说他多少次说得我都不想说了,隐书啊,你要劝劝他啊……是嘛,他一个人,能做些什么嘛?说说他他还理直气壮的。这个将来要吃大亏的是吧隐书?你头一低不就过去了,就是不听老人言嘛这孩子!

你们这么久的朋友了,替娄妈妈劝劝,他啊,不知道天高地厚的。

千万别忘了啊,隐书!找着那两篇东西,交给娄敬,劝劝他……好,谢谢你啊隐书,再见……找着那些稿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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稿子是窝藏在他的旧书堆里。他在打到第六个呵欠的时候才找着的,骂了一声他妈的小娄敬。然后光脚趴回床上,眯起一只眼看躺在枕头边的闹钟,十点零几分。长针指向他手里攒着的稿纸,就在大拇哥缝里露出个红批的大字: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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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丙?”他当然要笑起来。

“另一篇也不错。”娄敬放下手里的咸鸭蛋,又递过来两张折得不甚整齐的稿纸:“全是赵公出的题,御批的分数。”

“乙下?”唐隐书顺下去看稿子的题目“岁末感言”,得丙的那篇题目是“谈尊师重道”。“这就是你们所里的研究报告?”

“不是报告,这叫‘家庭作业’!”娄敬一口把剩下的鸭蛋塞进那两排工工整整的牙里。两只短腿在高脚凳前晃荡着:“这个星期交一篇--”

“交这种,这种--”他本来想讲“文章”的:“这种东西?研究所学生的……你们这是什么科目?‘作文练习’?”

“‘新闻写作研究’。”脚丫子伸把伸把,挨到地面上摸索那只拖鞋,然后清清淡淡地回到原先被打断的话题下:“一周一篇,每篇不得超过一千字;我已经写了七篇了--还有没有蛋?”

“吃一个尽够了。”唐隐书把碎离离的蛋壳屑抹进垃圾桶去,稀稀拉拉一阵乱响。又捡净了桌面上的残渣:“那其余的呢?不是还有几篇?呃,五篇?”

“前几回发还的早就不知道扔那儿去了。你算是运气,今天顺道带这两篇来给你逗乐子。”娄敬顺手抄起那两份稿纸,丢进桶里压在碎蛋壳上。一边又站起身仰脸看看他:“你还真该到所里来听听赵公讲课。”

“不必,”唐隐书又拾起那两篇东西:“光看他的题我就领教了。是什么科目你说?新闻--”

“‘新闻写作研究’。”娄敬转脸朝唐隐书的书架寻去,“咱们的赵公讲课归讲课,科名归科名,两码事,不搭。”

他照原样把稿折回去,折成一个看上去不方不棱、突出几个怪角的多边形:“他上些什么?”

对方没理他,径自踮起脚从架上取下一本书翻起来,眼睛直盯盯地用屁股找凳子。

“问你赵公上课讲些什么?”

“嗯--”有五秒钟,视线才从书本移到唐隐书脸上和手里摇着的多边形上来:“讲他的回忆录,最要紧的一段是他和我们‘教育大学’之间的关系--他早年的学生是学校里的教授,他本人是一家传播公司的负责人,兼,兼本校校董--唉!你们念物理的怎么会对这本书有兴趣?”娄敬用他短短的食指敲着书皮。

他伸手攫过那本《行政生态学》:“上学期有只姓娄的冬瓜介绍我念的--你们就那样听课?”

娄敬耸耸肩:“只有听啊……”说着把稿纸抽回去,又扔进桶子里:“有时候我也会想:六七十岁的老人家讲那些过去的事情,那些经验,究竟‘过去’了没有呢?也蛮有意思的……”

唐隐书再一次的把稿纸捡回来:“留着,将来等我们六七十了,这些作文也不会‘过去’,老来读、老来笑。”

“丙?”娄敬搔搔头发。

“对,笑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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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只大丙也瞪着他。长针又移动了不知道几格。他索性翻回身离开稿纸--“谈尊师重道”。死娄敬。

他从纸上打着大红“×”的一段开始看下去:

根据文献上的记载,希腊自苏格拉底以来,在教育的方法上便建立起师生之间平等、双向的“对话关系”(Dialogical Relationship),尔后这个传统便成为世界各国教育的典范之一……

大“×”上边还附有两行赵公亲笔的眉批:

一、西洋的教育方式不是我们的典范;

二、不要乱用术语和英文。

这一下他可真醒了。随手在柜上摸出一根烟,又要摸火柴。酸透了的眼皮强睁着,他继续读娄敬的原文:

……所以当柏拉图提出“吾爱吾师;但吾更爱真理”时,即从此一对话传统中映现了中国“尊师”与“重道”的两重意义。以“道”为“真理”则“师”并非绝对的权威;易言之,只“尊师”也并不足以“重道”……

这些文字旁边都给划上了红线,线条笔力太重,扯破了一点点稿纸,破洞旁边又是一小行夹批:

不尊师就是不重道!

他懒得再看下去了,把那根滤嘴给咬扁了却没点着的烟甩掉。然后极力想从红批的字迹上去追想那位赵公的容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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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只见过赵公一次,在“新闻大楼”后面的停车场上。

那辆奔驰轿车停下来的时候地面发出一阵轻柔的挤压声,黑色引擎盖上的阳光仿佛仍在滑动着。车窗上的帘布一径是拉严了的。

娄敬拱拱他的腰:“赵公驾到--我要进教室了。你先走吧。”

他抬手遮住阳光,也不回话,一屁股坐在石阶上,望着那扇缓缓开启的车门。一色的黑皮鞋踏将出来,踩踩稳,赵公便钻出来了。红通通的脸庞挂着自来笑,顶上黑的透亮和白的发光的头发稀疏而整洁,没有因为染得不透而稍显杂乱。做完一个拍拭袖口灰尘的动作之后,赵公竟然冲他一点头。当他想到要站起来的时候那蓝底暗金细纹的西裤已经闪过他的身旁,从深褐色的玻璃后门进了楼,接着便消失在沉响着清晰步声的长廊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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娄敬和他一起绕到楼后这段石阶上来。唐隐书又打了一个呵欠,欠出来的眼泪弄得视线有些花,于是腕表上那支短针似乎消失在长针下面了,针尖指在接近十一的位置,像一根伸长却倾侧了的细脖子。

“九点多的时候,我已经去过注册组了。”娄敬的声音有些喑哑,原来已经矮小的躯体又缩踞在低一级的石阶上,埋住脸孔的双掌上下搓动着,发角子全乱了。

“他们有什么表示?”

娄敬摇摇头:“成令不能收回。”话语给捂得走了音,“回”字发成了“活”字:“真的抱歉还麻烦你走一趟,我知道你也在赶论文,这件事少不得要烦你好一阵--”

“我他妈的只问你:谁对?谁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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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我来问你谁对谁错好了,隐书。

上个星期我就接到学校的通知。退学。我当时真心不愿意让家人知道这件事,你知道,那种,那种压力,心理上的,太,太强太强,他们会受不了。我在阁楼上躺了不知道几夜。看书。还是那本彼得·博格的《社会构筑的真实》,你知道。

那天我听到邮差喊挂号信,我妈应的门。过了好一阵,她喊我:娄敬。我还在想怎么答呢,她又喊:娄敬。我说嗯。

你学校寄信给家长了。她还是一样大声:你知道信上说的什么事?我下楼来,说知道。

然后她突然哽咽了:你还沉得住气啊娄敬?我说沉不住气又能怎么办?

怎么搞的嘛你?总平均只有--五十九分。上学期已经不到七十,自己还不注意。她已经要哭出来了,扶墙站在那儿。我只好说:那科“新闻写作研究”零分。

我妈又喊了起来:怎么会?你是不是没考试?没写报告?不然怎么零分?我一直靠在楼梯口,和她那样对站着。你知道。然后告诉她:教授没举行考试,没指定报告,平时作业我也都交了。为什么零分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她过了好一会儿才问我:是不是教授不喜欢你?你有没有和教授争执过什么?

隐书,你知道我和你提过一些课堂上的情形。赵公对我的印象不好,我大约可以感觉到;同学也都明白。我只能告诉我妈这些:我没和赵公争执过什么;可是他对我的任何疑问都不作回答,都解释成我对他的挑战。

真的,我们之间没有争辩,因为他根本拒绝问题。可怕!隐书,我只觉得可怕。

我妈仍旧认定了是我无理。她说:那你上课就不要提问题了啊!要内方外圆啊娄敬。教授年纪大、见识广,当然懂得比你们年轻人多。再说,无论如何人家究竟是老师啊!而且,为什么他对别的学生不这样,偏偏对你?你就跟别人不一样?将来进了社会,这样要吃亏啊你!……

可是隐书--谁能真的跟别人一样呢?当时我心里有千百句话,想去辩白那些冠冕堂皇、似是而非的说辞,却又都不要说了。我妈叫我到学校再问问:有没有补救的办法?她说:记着,态度最重要。

昨天我去了教务处,才知道,我的任何态度都对事实没有意义:赵公,他,撒谎!他撒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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