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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维也纳(三)

外国音乐在外国 作者:陈丹青


除了马德里普拉多美术馆与德累斯顿州立艺术博物馆,论十五到十七世纪油画收藏的密度与分量,今次领教,可能数维也纳艺术史博物馆馆藏为最丰厚。文艺复兴的绘画大宗是湿壁画与蛋彩画,及至十六世纪的委罗内塞、丁托列托和提香,这才成功所谓“油画”。其时,欧洲绘画亮起另一道璀璨光华,即巴洛克时代的煌煌巨制,而绘画的大规模流离,从兹发端--镶嵌画、湿壁画,十九仍在教堂墙面上辉煌着,挪不走,遑论藏购,成于架上的单件油画,数百年间可就几经易主,星散列邦了。环视欧陆各大美术馆珍藏,背后的故事说来话长,有掠夺的,有礼送的,自也多有买卖。维也纳的藏品则是来路堂皇的宫廷收揽,有谱有序,择取精当。一厅一厅看过去,看过来:最是大气而懂得藏画的人,还在帝王之家。

除了文艺复兴晚期与巴洛克早期的经典--丁托列托那件《沐浴的苏珊娜》,卡拉瓦乔《玫瑰经圣母》,鲁本斯《维纳斯的盛宴》--据说王朝格外留心描绘日常生活与人物内心的绘画。于是勃鲁盖尔村民宴饮的系列大画,伦勃朗盛年深沉朴厚的自画像,弗美尔宁静的画室写照,还有文艺复兴晚期天才利皮一幅精致小画中的世俗群像(啊,还有他太过俊美的自画像),都给我在美术馆各个角落终于找到,或者,蓦然撞见了。我总不会事先查阅说明书,不确记哪幅画属于哪家的馆藏。这才妙啊:那迎面的艳遇,你在这里!我竟如少年时那样,心里悄然一怕,不由得走开,弄到神志稍定,这才踱回来,站定细看。

然而看也何益。当我凝视弗美尔《画室》左侧那道帏幔的凝重与润泽,仍像初学子,恨不得脑袋钻进画布去;来维也纳的上一个月,夏天,我在北京画室就着画册,悉心临摹那件被疑为委拉斯开兹描绘的蓝装宫娥,那印刷的蓝色蓝得不正,我知道,此番期待亲睹,却在西班牙专厅遍寻不见,问了,原来被暂时出借,真懊丧。那件色彩浓郁的小皇储肖像,笔路惊人地熨帖而松爽,前襟白纱的质地与反复刻画,印刷品哪里印得出。自己画画,自己知道,那停在表层的一笔一笔,流利松爽,是要此前老老实实画多少遍,这才等来完篇之际的挥洒,手势轻盈,笔触也轻盈……本雅明所谓前机器复制时代艺术的“独一无二”,是指你得进入那间房间,才能亲睹那幅画,我如今飞越欧亚,等同穿过复制时代的逾百年,寻那房间,寻那面墙,连同环抱那块画布的老镜框。

去年九月抵达维也纳,翌日我就钻进美术馆,茫然痴呆,只为看画。之后再去两次,回向角角落落寻到昨日看熟的那幅面,毫无心得,单为了这样的站一站,是的,我愿去到一个国家,一座城--维也纳。音乐之都。但我并未专心专意为了音乐来到维也纳。音乐被锁在哪间房间么?温柔的一念是早就有的,我知道,他们的坟墓就在这座城。我宁静地想(并不热切):倘若时间够,改天去墓地,至少,到一到他们住过的地方。说出来吧:如今每到欧洲一城,我探头张望的其实不是美术馆,而是古董店。非分之想,简直小小的罪孽:三五年来,画室与书房竟已摆开几份小件,分别来自佛罗伦萨、巴黎、布鲁塞尔、巴塞罗那……主要是,木雕,我每说起,语无伦次。圣彼得、圣芭芭拉、圣母、耶稣,涂着十六或十八世纪的油彩,彩迹斑驳,凝成润洁的表面,酷肖真的肌肤,宛若生人,然而是一张木质的脸,双眸被难以觉察地略略画开,仿佛白眼:木雕的脸从不与你对视,兀自呆呆地庄严着,目不转睛。

我常抱起这木制的头颅,缓缓朝向不同光源,看。那雕刻的人,可曾想有一天这件作品会来北京么?

古董店难以描述。不是京沪的潘家园城隍庙那类铺面:今日中国,大部分老年人也未必见过世代经营的老店铺(不过欧洲人也会对我说:古董的盛世早已过去了)。通常店里空无一人,能够摆放悬挂的处所,都满了:天使、圣母、圣徒、三流的巴洛克绘画、十六七世纪的箱柜,还有无数名目不详的器物与饰品。它们早先属于谁家?主人从店铺深处走出,多数上了年纪,我喜欢看他们年深月久的身世感,如晴午两三点钟的安宁。“十七世纪?”我问。“不,对不起,十八世纪,中期。”他们不瞒骗。年轻店伙取出厚厚的目录,仔细查核,成交了,必有证书。那年在罗马真是害臊,我进店看,然后向柜台后叼着烟斗的老先生问价。“No,不告诉你。这是我的店,可你甚至不和我打个招呼。”我面红耳赤,道歉,退出。隔壁那家老板看我识赏他那枚小小的十七世纪镜框--唯南欧人懂得怎样玩弄那密致翻卷的雕花边--太贵了。翌日在隔壁小咖啡店和他相遇,老人朝我点头眯眼,待我走去结账,他从深处的座椅昂起头向柜台说:“算我账上!”

相比南欧人的性情毕露,维也纳人大抵质朴而矜持--与我有缘的那一尊物什总在进店的瞬间豁然在眼。何其稀有的瞬间!像是等我很久了,它停在那里,一声不响。傅雷译笔的《卡尔曼》,女主角弄到古昔海盗的匕首,迅即想象这把刀搁在自家橡木桌上的俊模样。少年时读到,哪里懂呢,如今每在欧洲觅得小物什,我旋即神驰北京的画室:又添一件!

通常总会让价,不多,一成。在中国是叫得离谱,让得惊人,已难遭遇诚实的买卖--又添一件!我不觉得这是购买,而是欧洲赏我的礼物。这次抱回一尊手持经书的圣彼得,十七世纪成于毗连奥地利的南德地区,仍延续十五世纪典型哥特式风格。彼得的脸那么真切,模特显然取自当年南德乡镇哪位令人尊敬的神父,那虔诚到癫狂的神色,双目圆睁,望之凛然,僵直并拢的手指岂非信仰的痉挛。到了十七世纪,德奥都城已为意大利造型所染,乡间木雕则古风相延,刀法木讷而中肯,分明比例失当。多么珍贵的错误!文艺复兴盛期带入科学依据的精准造型日后毁了全欧洲艺术,艺术不是准确,或者,艺术曾被赋予一千种“准确”。这位德国圣彼得的双肩,严重倾斜,比例大错,唯其如此,圣徒的矜矜之态始告“准确”。眼前这位无名雕刻家删削圣彼得的双肩时,想必毅然决然,如贝多芬乐谱所写:“必须如此。”

是哪位师傅细心涂抹了圣彼得的眼珠、颜面与红蓝相间的长袍?通常,一座古代雕件如流水作业,脸与手,身体与服装,后续的涂油、上彩,均由不同匠人分工负责,次要部分常是少年徒弟的手迹。我今愈发看重无名工匠的作品,憨拙而灵巧,他们做的全是订件,不想到自己,不想到艺术,但确信这就是圣彼得,做好了,退开,他们是真的谦逊而虔敬。

除了几位名姓卓然的人物,我久已不欢喜十八九世纪绘画与雕刻。好比元明的艺术一路看到清中期,清晚期,愈发地不可看了。虽这比喻其实不确,欧洲十八九世纪情形到底两样,那是西方文明成功跨越的年代,而所谓浪漫主义,现实主义,印象主义,毕竟小道,资本主义时代获得解放的艺术据说从此赋予思想与个性,但作品的虔敬与天趣,从兹失落,犹如无可挽回的心情。自从收藏无名的木雕--不再隔着博物馆的玻璃看它们,在家,在手里,百年木雕水分去尽,分量很轻,它们曾经供在一个我不知道的场所,穿越数百年,呆呆地活下来--我开始亲近这此前被漠视,被我们由十九世纪美学养成的眼睛所不懂得、不珍惜的艺术:这就是昆德拉所谓“上半时的艺术”吗?十九世纪不再有这般憨傻而富灵性的匠艺:我凝视圣彼得,那位工匠的魂灵就躲在木头中呢。不过翻转雕像从背后看,中间被刀斧掏空,一段朽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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