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有趣的是塞尚(Paul Cézanne)对静物苹果的深刻描绘和南宋画家牧谿同一追求。塞尚被西方人称为近代绘画之父,他为了要描写出苹果的永恒性,苹果在静物台上每每都被观察得已经腐烂,他仍执笔描绘不辍。这是画史上有名的故事,因为他不满足于只追求到表面的浮光掠影。同样的,中国的牧谿和尚,他有墨色的《六柿图》传流于世,看他用笔的深意、用墨的层次,艺术家鉴赏家大都同意这样的评语:「山川变易,图画长存」。可知地无分东西欧亚,时无分中古近代,艺术家对事物永恒的追求是一样的。
塞尚是19世纪的后印象派大师,比他更近的还有1973年才逝世的毕加索(Pablo Picasso),他曾画了一幅牧者的人像,一个人手执长竿骑在马上,试以这幅画和梁楷的《泼墨仙人图》来相比,一个是13世纪的出家人,一个是20世纪的大艺术家,一个生在亚洲中国,一个生在欧洲西班牙,所画的题材又不相同,然而多么动人深思,因为两幅画摆列在一起,一无舛错,都是要表现他们思想上、心腹中的笔墨淋漓。
至于库尔贝(Gustave Courbet)和李嵩的心思相通就更显然了,两个人都画鲜花,库尔贝是法国的写实派大师,李嵩则是南宋的宫廷画家,地域不同,时代不同,而所画的花卉花篮何其形似神肖,两两相比,许多鉴赏家都惊讶不置。
其他如日本大画家北斋的《自画像》,和中国陈老莲的《倚杖闲情图》(现藏于台北故宫博物院)同一婀娜,我常常就以为这正是陈老莲的自写真,两个艺人不同地域不同时代,又没有交往,而竟然表现得如此同心而逼真,真令人啧啧称奇。
德国的大画家丢勒(Albrecht Dürer),他画了一只兔子栩栩如生,全世界都倾仰得不得了。中国在北宋时,有一位大画家叫崔白,他在有名的《双喜图》上也画了一只兔子,同样之生动,若把这两只毛兔并列在一起,你就会知道,时代不同,地域不同,工具不同,而所表现的主旨却完全相同,这使我们倏然体会到,艺术上的追求,最核心的部分,一定超越乎世俗地域、时间之上。
从罗丹的沉思者像和北魏思维像的形态表现上,我们先看到了中西艺术思想底色之异,但是在伊斯坦布尔之猫和沈周的猫、塞尚对苹果描绘的追求和牧谿《六柿图》等的相似,却又很清楚地看到了中西艺术思想的相同。而且前者的相异,是基于历史文化的迹辙不同而形成,而后者的相同却是基于「人同此心、心同此理」的更大基础之上。世界大公园若只开一种颜色的花,那又有什么可以观赏的呢?正要万紫千红,交相映发,意趣横生,共成艺术王国五彩缤纷的世界大同。
在这里有一个真实的故事可以用来作结:1961年,我扈从国宝坐军舰到美国去展览,那位柯瑞乾舰长(Capt. William R. Crutcher)问我道:你们中国人真奇怪!昨晚王世杰先生请吃饭,一共吃了十二道菜,最后还说菜不好吃,也没有吃饱。其实,每一样菜都非常好吃,我们一个个都吃得胀得要死。
对比之下,这使我想到了我在美国人家做客的真实享受:总是在殷勤招待之下,还来了说辞,说女主人如何去选菜去烹调,菜又如何地美味……结果主菜只一味,味道却也平常,颇有口惠而实不至的感觉。一个是过分的自谦,一个是过分的夸张,这又怎么说呢?
于是,我想了一想,回答柯瑞乾舰长说:这是由于您是「特别的贵宾」的关系,虽有十二道菜,还不能充分表达我们对您的敬意;同样,我在贵国的朋友家中,亦受过「贵宾」的接待,不过他们是用另一种方式来表现,您是贵宾,我们自然是以最好的菜肴来做招待。对吗?两方面说辞不同,但是对于「客人的敬意」却是一致的。
柯瑞乾舰长笑了,说:「李先生,您不是在外交部的礼宾司中工作的吧?」── 不是外交辞令。很显然的,中西艺术思想的根源亦复如斯:人同此心,心同此理,是谓大同;因时制异,因地制异,不妨小异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