债务休克
这些债务本身就已经是新民主政府的沉重负担,但这个负担很快还会变得更加沉重。新类型的震撼出现在新闻报道中:沃尔克震撼(Volcker Shock)。《经济学人》杂志用这个词来形容联储会主席沃尔克(Paul Volcker)大幅提高美国利率带来的冲击,他把利率提高到21%,在1981年达到高峰,并持续到80年代中期。在美国,提高利率导致一波破产潮,1983年房屋抵押贷款违约的人数增为三倍。
但感受最痛苦的是美国以外的国家。对背负沉重外债的发展中国家来说,沃尔克震撼--也被称作“债务震撼”或“债务危机”--就像一把巨大的塔瑟(Taser)电击枪从华盛顿发射,让发展中世界陷入痉挛。劲升的利率意味外债必须支付较高的利息,而往往支付高利息的唯一方法是举更多债。恶性债务循环于是开始。在阿根廷,军政府留下的450亿庞大债务快速增加,到1989年达到650亿美元,而这种情况在全球贫穷国家都如出一辙。沃尔克震撼也导致巴西外债暴增,在六年间从500亿美元变为1000亿美元。许多在70年代大量举债的非洲国家,发现自己深陷同样的困境:尼日利亚的债务在同样短的期间,从90亿美元激增至290亿美元。
80年代打击发展中世界的经济震撼还不只这一种。只要任何一种出口商品,如咖啡或锡,价格下跌10%以上,就会造成“价格休克”(price shock)。据IMF的资料,发展中国家从1981年到1983年遭遇20次这类休克;从1984年到债务危机最高潮的1987年,这类休克的次数更多达140次,使它们更深陷债务中。其中一次在1986年冲击玻利维亚,正好是该国吞下萨克斯的苦药、屈服于资本主义转型时。玻利维亚仅次于古柯的主要出口产品锡,价格下跌了55%,使该国经济遭到重创。(过度依赖原料出口的问题,正好是发展主义经济学在50年代和60年代想尝试解决的,但这个观念却被北半球的经济学术机构斥为“混乱不清”。)
弗里德曼的危机理论在这个阶段变得自我强化。全球经济愈遵循他的处方,采用浮动利率、出口导向经济、解除价格管制,体系就愈容易发生危机,制造出更多经济崩溃,而此等崩溃正好是他认为政府应采取其激进建议的情况。
危机便以这种方式被内建在芝加哥学派的模式。当不受限制的金钱可以在全球以高速流动,投机者可以在从可可豆到货币等每一种东西的价格上押注,造成市场大幅度的波动。而由于自由贸易政策鼓励贫穷国家继续仰赖咖啡豆、铜、石油或小麦等原料资源的出口,它们就特别容易落入持续处于危机的恶性循环。咖啡豆价格突然大跌会让整个经济体陷入萧条,外汇交易商看到该国的财政恶化,便开始抛售其货币,导致汇率暴跌,进而加深经济萧条。若再加上利率飙升,国家债务一夕间膨胀,经济崩盘就已不远了。
芝加哥学派的信仰者往往说80年代中期以后,他们的意识形态从此一帆风顺、每战皆捷:在同一时期,又有许多国家加入民主浪潮,使他们产生一种自由人民和放任式自由市场携手并进的集体幻觉。但幻觉毕竟是虚构的,真正发生的是,当人民终于赢得长期失落的自由、从菲律宾马克斯和乌拉圭博达维里(Juan Mara Bordaberry)这些人的酷刑休克逃脱时,他们却遭到一场金融休克的完美风暴袭击--债务休克、价格休克和货币休克--而制造这场风暴的是愈来愈动荡不安、不受规范的全球经济。
阿根廷遭遇的债务危机结合其他的休克,就是不幸的典型例子。阿芳辛在1983年上任,正当沃尔克休克肆虐,使新政府从第一天就处于危机模式。1985年,通货膨胀高到阿芳辛被迫发行全新的货币奥斯特拉尔(austral),赌新的开始能让他重新掌控局势。但物价在四年内涨到如此之高,以致爆发大规模抢粮暴动,一些阿根廷餐厅甚至用钞票当壁纸,因为它比纸还不值钱。1989年6月,通胀比前一个月上涨203%,此时距阿芳辛任期届满还有五个月,但他宣布放弃:辞职并要求提早举行大选。
处于阿芳辛地位的政治人物原本可选择其他出路。他可以让阿根廷庞大的债务违约,他可以结合面临相同危机的邻国政府,组成债务国联盟。这些政府可以依照发展主义原则建立共同市场,事实上这个过程在凶残的军事政权蹂躏该地区时就已展开。但当时有一部分挑战在于新民主国家面对的国家恐怖遗毒。在80年代和90年代,大部分发展中世界仍陷于某种恐怖的宿醉中,表面上自由,实际上仍笼罩在戒慎恐惧的气氛。好不容易逃脱了独裁统治的黑暗,很少民选政治人物愿意冒险推动在70年代引发政变的那些政策,以免引来另一次美国支持的军事政变--尤其是那些当年发动政变的军官大部分并未被关进牢里,而是经由协商取得豁免,正在他们的军营中虎视眈眈。
面临危机的新民主政府不愿与持有债权的美国金融机构宣战,只得遵守华盛顿的游戏规则。然而在80年代初期,华盛顿的游戏规则变得严格得多,原因是债务危机刚好(但却非偶然)碰上南-北半球关系的新时代,使得军事独裁统治大体上变得已非必要。当时正好是“结构调整”--或是所谓债务独裁--时代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