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特别是在《站台》里,我想把成长过程里曾经感染过我、让我感动的音乐都放在里面。经由音乐,让它在叙事上有历史性。另外也用一些非常具体的音乐来代表某个年代中国人的生活状态。比如1980年的时候,中国开始改革开放,国家要鼓励人民乐观地迎向未来,就写了一首流行歌叫《年轻的朋友来相会》。它最重要的意思就是:“再过二十年,我们会实现四个现代化,那时候我们再相会,天也美、水也美。”也就是说,国家许给人民一个巨大的承诺,未来会很好,明天会更好。这首歌是1980年代改革开放初期非常重要的一首歌,每个年轻人都在唱,社会上充满了激动与希望的气氛。到了86、87年,我们开始接触《跟着感觉走》这样的歌,那时“文革”早已结束,思想开始解冻,开始有思想自由与表达的自由。后来有了崔健的《一无所有》。所有这些歌都代表那个时候的社会状态。所以我这样年纪的导演,像我是没办法逃开流行音乐的影响的。所以是有很多东西吧,历史的原因吧,这些歌打动了我。
白睿文:除了音乐,您电影中的通俗文化都具有很大的力量,但这些力量一方面给人带来一种解放性,同时又产生一种压抑。
贾樟柯:压抑是会有的。若有人告诉你要关心自己的内心世界的时候,肯定是会有这种现象出现的。比如孤独感,比如1960、1970年代的中国人民的确非常孤独,可是那时我们不知道那叫孤独,那时的人一样有孤独、绝望的时候,但他不认为那是人与生俱来的情绪。但是当我们开始思想解放,开始关心自我,开始可以读到弗洛伊德、尼采、叔本华的书,可以看到很多西方思想与哲学的书籍,开始学着了解自己的内心世界之后,可能就开始有了绝望与孤独的感觉。我觉得这都是非常自然的现象。
白睿文:谈谈您第一部剧情长片《小武》。怎么会想到拍一个小偷的故事?您在汾阳认识了像小武那样的人物吗?
贾樟柯:拍《小武》前我本来要拍一个短片,写一男一女第一次在一起过夜的故事。我想拍个单一场景(一个卧室)、单一时空(一个晚上)、两个人物这样的一个小品。开始筹备这部短片时,我的摄影师余力为从香港到了北京。正好快过春节,那时我有一年没有回家了,春节是一定要回去的,我就回了汾阳。回去后我突然发现,这一年汾阳发生了非常大的变化。最主要的变化就是现代化的进程,商品经济对人的改变,已经到了中国最基层的社会。山西是很内陆、很封闭的一个省份,汾阳又是山西比较封闭、比较内陆的一个地方,它靠近陕西,离黄河很近,是个很古老的地方。很多东西的改变让我非常吃惊,尤其人和人之间的关系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有很多老朋友都不来往了,相互之间都有很大的矛盾。我有些朋友结婚后跟父母产生很大的矛盾,最后甚至没什么来往。有些朋友结婚后很快又离婚。整个人际关系变化非常迅速,所有的一切都变得模糊不清。这全都在一年内发生,好像原来我习惯的那种人际关系都已经改变了。
另一方面就是突然出现很多卡拉OK店,还有卡拉OK里面的小姐,我们说“小姐”,其实就是妓女,这变成一个非常普遍的现象。还有县城那条古老的街道要拆掉,我在那附近长大,就像《小武》里描述的一样。整个县城在我眼前发生了巨大、动荡的变化,让我感觉当下中国现实有种非常兴奋的东西,让我有拍摄这些即将消失的一切的迫切感。我觉得整个中国内陆正处于巨大的变化里,不是变化之前,也不是变化之后,而是正在这个变化过程里面。它可能不会持续很久,可能一年,可能两年,但它是个巨大的痛苦时间,我觉得有一种激情,要拍一个普通中国人在这天翻地覆时期中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