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好妈妈,
我收到您寄来的包裹,里面有几双袜子和一件绒质粗毛线衫,让晨风变得轻柔,到了两千公尺的高空,也不觉得寒冷。毛线衫就像母爱那样散发温暖。
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一整天都在画画,因为一直画,所以觉得时间过得好快。
我发现自己生来就是要用细炭笔画画的。我买了几本速写簿,在上面尽力地描绘一天当中所发生的事件和人的姿态,或是同僚们的笑容,或是小狗布拉克抬起前腿想看我到底画了什么好东西时的冒失动作。
布拉克,我的好狗,请不要乱动。
等我把第一本簿子画完,我就把它寄给您,但条件是:妈妈,您看过以后要再寄回来给我……
下过雨了。啊!下得可真大。下雨的声音听起来好像湍流。不过雨水很快就找到出路,从屋顶上的千隙百缝中流了下来。雨水从上级刻意不予接合的木板缝中渗入,让我们熟睡时做了许多美梦,因为雨水流进我们嘴里,仿佛应许之地出产的美酒入口。您寄来的羊毛衫真的非常暖和。多亏它,使我看起来生活无虞,让我有一点公子哥儿的味道,可以迷惑人。
昨天我在卡萨布兰卡。我先带着我的孤独在阿拉伯小街漫步,那儿孤独比较不明显,因为街道一次只能容一个人走。
蓄着白胡子的犹太人,贩卖阿拉伯人的奇珍异宝,我跟他们讨价还价。他们盘腿而坐,在漆金的皮质凉鞋和银制腰带中老去,而穿着五颜六色的客人都前来礼拜:还有什么境遇比这更诱惑人的!
我看到一个杀人犯遭到游街示众。人们把他痛打一顿,要他向面目庄严的犹太商人和蒙着面纱的矮小阿拉伯女子大声喊出自己的罪状。他的双肩都脱臼了,头也被敲破了。很有警惕作用,能端正道德。人犯浑身是血。围在他身边的打手大声吆喝。他们身上披的布,每一块都在舞动,每一块都在刺耳地呐喊着自己的颜色。虽是粗俗野蛮,却又绚烂夺目。小小的漆金凉鞋则不动声色。银制腰带亦然。有的凉鞋真小,要等到它们的女主人出现,还要好久;有的实在太华丽了,大概只有仙女才配穿上……天啊,这仙女的双脚必然又小又巧。正当那只漆金小凉鞋对我述说它的梦想——踏上马赛克镶嵌瓷砖的阶梯——的时候,一位蒙着面纱的陌生女子来讨价还价,把它们夺走了。我只瞥见她那两只大眼睛……噢,漆金凉鞋,但愿她是最青春的公主,生活在处处都是美丽喷泉的庭园里。
可是我真害怕。我想到有些可爱的小女孩,差点就嫁给又笨又丑的糟糕男人,都是她们那些昏庸的叔叔伯伯的错。
我的狗儿布拉克,请您安静,这些事情,您可是一点也不懂。
我的好妈妈,请您坐在一棵开满花的苹果树下;别人跟我们说,现在法国的苹果树正在开花。请代替我好好环顾您的四周。景色应该翠绿可人,芳草遍地……我很想念自然绿意,那是精神的食粮,可以让人的举止保持温和,维系心神的安宁。如果没有了这个代表生命的颜色,您马上就变得干枯败坏。荒漠的野兽天性易受惊吓,惟一的原因就是它们没有俯卧在苜蓿丛中生活。说到我,当我遇着一棵矮树,总会抓下几片叶子,塞进我的口袋,回到寝室后,我爱怜地注视它们,轻柔地翻转它们。我能从中得到慰藉。我想再望见故乡,那里处处都是绿意。
我的好妈妈,您无法了解一片素净的草场能多么地柔和人心,但您更无法了解一架留声机竟可以让人伤心欲绝。
是啊,留声机正在转,我向您保证每一首老曲子听了都教人难过。它们太轻,太柔,我们过去在故乡太常听这些调儿。再听到时,却如着魔般挥之不去。悦耳的曲调反而带着残忍的讽刺。这一段段的曲子动人心弦。我闭上双眼,浑然忘我——流行的舞步:浮现眼前的是布雷斯式的老旧置物箱和上蜡的地板……还有玛侬……真奇怪,一听到这些曲子,就变得心怀怨恨,好像铁道工人看着有钱人走过那样。听这一类的音乐,要人不由得追忆起往日的幸福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