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温多琳在书中列举了许多抑郁症病人面对确诊时的抗拒心理,感叹:人们往往都把患有精神疾病看做一种耻辱。如果让人们心中对于精神诊疗的恐惧和无知继续存在下去的话,成千上万的精神病患者都得不到应有的治疗。
我引用这位新西兰心理学家的叙述时,脑子总是走神,我忍不住要拿新西兰人和我们中国人做比较。
新西兰的人口包袱、历史包袱比我们中国轻,想必社会医疗福利要比我们好得多,他们的抑郁症患者的确诊率肯定会比我们高,抑郁症病人的社会处境也会比我们强,但是,他们对抑郁症的误解和恐惧如此之大,那么中国人怎样呢?这个问题我想不下去。
目前我没有能力去寻找答案,也没有勇气面对全中国这个层面的现状。可我担心我们的未来。
我渴盼有知识有勇气的社会精英关注中国人的精神疾患。
一百多年来,我们这个民族不断遭遇大痛苦大患难大动乱,几辈人连着经受水深火热内忧外辱置死地而后生,我们祖父一代、曾祖父一代、老曾祖父一代、老老曾祖一代,哪一代人有过国富民强的太平日子?哪一代人不是从血泪争战死伤堆里爬出来的?我们的集体潜意识中积累着太多的恐惧记忆,有着太多的仇怨抑郁,有着太多的绝望悲愤,有着太多未曾清理治疗的心理创伤和精神创伤。到了父亲一代、我们这一代、再下一代,我们潜意识中有多少封掩的噩梦?我们的精神真的十分健康吗?我们什么时候才会像重视防治SARS一样重视防治精神疾患?
我个人认为,如果再不重视防治,二十年内,精神疾患将会大爆发,它的死亡率远比SARS高,它所造成的损失将比任何一场瘟疫都惨重,它所需要的治愈时间可能长达一至两代人。要知道,抑郁症有两种表达通道,一种是内向的,病人选择自伤自杀;另一种是外向的,病人选择伤人杀人。
进入小康后的中国提倡建立和谐社会。我想:和谐社会的本质,应该是人格层面上的心理和谐,精神和谐。
2005年11月14—1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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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决不后退》摘录
又进城了。
这年,我们家从海岛搬到了城里。城里人正忙着搞“文化大革命”。学校停了课,大一点的学生串联去了北京,剩下小一点的在家闲得浑身发痒。
我和弟弟一住进院里就给人盯住了。只要我们在院里走动,就有十几只“小苍蝇”在后面跟着,说下流话,扬沙子,扔石头,呼口号,叫我们滚出去。
我每天都要去食堂打早餐,打开水。每次出门我都很紧张。
他们扬了我一头沙子,我冲他们大吼:“敢不敢一个搏一个?够胆的尽管站出来!”
别别扭扭过了两三个月。一天傍晚,南院和北院的小孩子在操场上大较量,以“攻城”决胜负。
北院的选手少了一名。
“谁上?谁上?快点!”城堡里的人拼命招手。
拉拉队里没有人愿意上场。因为明摆着南强北弱,大院里打架最勇的阿光在南院。我正在远处一棵树下看热闹,忍不住举了举手,“我上。”
这一仗直杀得天昏地暗。
我想起了《上甘岭》《狼牙山五壮士》。我左蹿右跳,一身臭汗,一边狠狠地把攻城的敌人推出去,一边大叫:“人在阵地在——跟他们拼命啊——”场上场下一片沸腾,一片混乱。
不知过了多久,突然,周围静了下来。我抬起晕乎乎的头仔细一看,原来场上只剩下两个人,这边是我,那边是大院里最会打架的阿光。
我知道这下子真要完蛋了。
我们站在各自的城堡里对视着。我的模样一定很狼狈,就像一只兔子迎头撞上一只大灰狼。他满不在乎地看看我,甩甩手,很轻松地咧嘴一笑,说:“投降吧,没什么好打的。”兵临城下。敌人已经跑到城门口,眼看就要冲进来了。
全身的热血涌了上来,我想都没想,朝阿光一头撞过去,狠狠撞过去。
我要以死殉城,与他同归于尽。
阿光一闪。
我的头撞在地面上,眼前一黑,剧痛!
我失去了知觉。
第二天,我低着头,捂着鼻子匆匆走过操场,去食堂打早餐,打开水。我的鼻子青青的,肿肿的,有几条擦伤的血口子,还有紫药水,我知道自己很难看。
但是,大院里没有一个人笑话我。
从此,再没有人在我背后扬沙子,扔石头。
1991年夏
补白
这篇不起眼的小散文,是我童年一个典型的画面。我是军营里的孩子,所受的熏陶就是“人在阵地在”,一句话,不怕死。
正因为有这样的成长背景,我难以接受“抑郁症患者”的身份。我进入了误区:这角色在动摇我的立足之地,要灭掉我仅存的一点做人的尊严。我抗拒,我愤恨,我焦灼。如果我曾接受过精神病学的普及教育,就不至于遭遇双倍的精神煎熬。画面再现。我又一次粗鲁地“摔歪了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