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岁的一个瞬间》摘录
十岁那年,“文革”开始了。我是一家军事要塞子弟小学的住读生。放假那天,生活老师通知我:“你父母都离开要塞了,你父亲的同乡贾主任来接你,你跟他走吧。”我惊呆了。我爸爸妈妈上哪儿去了呢?一个家怎么一眨眼就没有了?贾伯伯肯收留我多久?现在我算不算孤儿呢?
贾伯伯住在要塞政治部大院里,他的二女儿头发短得像男孩,见面就说:“又多了一个丫头片子。喂,我是你二姐姐。”大姐姐上下打量我,问:“会唱毛主席诗词歌吗?我家有规矩,吃饭前要唱一首诗词歌,唱不出来就不能吃饭。”
吃饭的军号声响了。我很乖地提着锅,跟着二姐姐去食堂打饭,很乖地帮大姐姐烫碗筷,很乖地帮贾伯伯切大葱,他家顿顿少不了麻油酱油拌大葱。我从小不吃生葱蒜,但今非昔比,我没有资格再挑食、撒娇。
一天,无意中,我听到二姐姐说:“小屁孩儿家教挺好嘛,从来不翻咱们的东西。你发现没有?她从来不坐咱们的床。”大姐姐答道:“我不喜欢她。老里老气的,一点不天真。”我暗暗想:我还不到十周岁,怎么就说我老呢?“天真”是什么东西呀?吃饭时,大姐姐叫我端凳子,我心事重重端了个尿罐递过去。
晚上,洗完澡,三人玩“争上游”。正发牌,大姐姐抽抽鼻子对二姐姐说:“你又偷用我的檀香皂!”二姐姐说:“王八蛋才用你的檀香皂。”她俩相差一岁,都读初二,二姐姐比大姐姐高,俩人天天拌嘴。大姐姐说:“谁干的谁心里明白,不要脸!”二姐姐扑了过去,“谁不要脸?你来闻,闻啊。”我的心突然裂开了一个大洞,里面呼呼地冒出黑风和冷气,我的眼珠子被冻住了,我闻到了自己身上的檀香味。
平时洗澡,大姐姐独用檀香皂,二姐姐用一般香皂,我用肥皂,学校的生活老师只给我们发肥皂。但我很喜欢檀香皂,因为妈妈洗澡是用檀香皂,它总让我想起妈妈身上暖暖的香气。
两位姐姐越吵越凶,句句话都戳得我心惊肉跳。我挣扎着开口说:“对不起,是我拿错了……”话没说完,便大哭起来,哭得天昏地暗,四肢抽筋。
第二天一早,我留下一张道别的字条,回到了学校。
又过了一学期,我习惯了当孤儿。子弟小学包吃包住包发文具和牙膏肥皂,我没有一分钱,但绝对饿不死。
夏天,衣服烂了,我就把冬天的长袖衣剪成短袖穿;天冷时,再把袖子胡乱缝上去。
日月匆匆,该过十周岁生日了。我把没用完的牙膏挤到贝壳里装着,把牙膏皮卖了,把夏天惟一的一双破凉鞋卖了,把小刷子辫剪下来卖了,把没用完的练习簿卖了,把枕头套当破布卖了。我攥着一把壹分、贰分、伍分的硬币,跑到要塞照相馆,我对照相的说:“我要照一张生日相。”
照相的说:“笑一笑。……
怎么老里老气的?
一点不天真。”他的话令我想起了大姐姐二姐姐。我忽然很想念那个收留过我的家。
许多年后,那张照片依然传达着一种永远无法言说的忧伤。
1994年5月
补白
写这散文时,我可能已有轻度抑郁症倾向。那些日子,每天早晨醒来,心情总是一种底片的颜色。
屋里弥漫着莫名的伤心气味,大脑里仿佛晃动着洗照片的药水。渐渐地,童年的画面慢慢浮现出来。我的身心浸在这样的化学药水中,越来越不能自拔。
我的朋友李媚曾经说:你为什么总喜欢去抠旧伤疤呢?本来结痂了,你又非要抠破它,让它痛。你好像沉迷这种痛。
她是随口说,却点醒了我。
我试过早晨醒来不想伤心的事,但是,很不习惯。似乎心不痛,画面不浮现,就不知道我是谁、身在何处。接下来一整天,茫然得不能自控,如行尸走肉,魂不附体。迷茫的恐惧比心痛的感觉更让我焦虑。我又浸泡在化学药水中,等待着这个李兰妮从底片里浮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