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些日子,几个朋友聚会。我说起童年烙印,没等我把话说完,众人纷纷声讨:你以为就你童年缺乏安全感啊?你看过当妈妈的就当着小孩子的面寻死吗?你知道幼年丧母的滋味吗?你懂得莫名其妙被父母憎恨的感觉吗?
认识多年,直到那天才知道,在座的几乎每人都有伤心的童年。
2005年11月22—2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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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个饺子》摘录
小时候,不太明白什么叫“家”。军营里的孩子早早就适应了集体生活,从幼儿园开始我们就习惯了住校。那是“四海翻腾云水怒,五洲震荡风雷激”的1960年代,我们知道自己的身份:我们是军队的孩子,我们是共产主义接班人。当时住校,一学期只能回一次家。要是到了寒暑假,家里大人有军事任务,我们就继续留校。
我们从老师那儿得知:我们可能是最后一代与家庭保持联系的孩子。随着革命形势的发展,小家庭即将取消,小孩子一生下来就要交给社会统一照管,全国人民合成一家,不分彼此。我们深受鼓舞,也有些困惑:是不是爸爸妈妈很快也会被取消呢?或者,以后见到所有的叔叔阿姨都要叫爸叫妈?我们无忧无虑地活在学校里。吃饭是统一到食堂吃,穿的衣服是学校发的制服,课本、铅笔、铅笔刀、作业簿、饼干、糖果、水果、毛巾、肥皂、脸盆统统由学校按时按量发,打针吃药有医疗包干,看电影统一排队去大操场。
可是,有一天,中国闹起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
看见老师们被批被斗、被赶出校门或遣送回乡,心里又慌张又激动。自由了!可是食堂里饭菜越来越差,越来越少,我们得抢饭吃,每顿都吃不饱。学校不发制服了,我们的衣服旧了烂了没人过问,周末再也吃不到糖果、饼干、水果了,也没有电影可看了。到了八一节、国庆节、元旦,也没有人张罗聚会和晚会。夜里停电,宿舍里鬼哭狼嚎,学校荒凉得像一块久被遗忘的坟地。这时候,我们终于想起:家呢?——很久很久没有家的消息了。
一天中午,一辆吉普车接走了二年级一个鬈发的男生。第二个星期,又有幸运儿被接走。回家的渴望开始像霍乱一样蔓延。然而,由于军队干部奉命“支左”,父母们无暇顾及儿女,他们不知道军队的子弟小学也闹起了革命,不知道学校瘫痪了。
那个夏天,我想家想得头都快裂了。我不知道父母在哪里,为什么不来接我。我害怕地想:是不是“文革”把家取消了?是不是家把我取消了?就连在梦中,我也见不到爸爸妈妈,我使劲回想他们的模样,可越使劲想,他们的形象越模糊。
那个夏天人人都在长痱子,又没有凉快的衣服穿,于是女生中开始流行用手绢做背心。我们把以前发的旧手绢找出来,缝接成一大块,剪一个洞,套在脖子上,就成了一件简单的背心。那天,我正在学着缝背心,一个陌生的军人突然出现在门口,嘴里叫着我的名字告诉我:“你爸爸托我接你回家。”
一听到“家”,我的头像被足球击中了似的,又麻又热,混沌一片,立刻成了“脑震荡”病人。我什么都没问,空着两只手,紧随那军人出了门。一路上,坐车坐船,我没问家如今在哪里——部队常常调防,军人的家也常常换地方。到了一个城市,名字怪怪的,叫“佛山”。但城里没有佛,也没有山。
见到爸爸了。想不起有多长时间没见过他了。我表现得很冷静,没哭,也没笑,我仍处于“脑震荡”的状态中。也许想家想得太累了,一颗心干干的,皱皱的,像一团用来缝背心的旧手绢。
爸爸倒是笑了,拍了拍我的肩膀说:“怎么弄得像个小叫化子?”那神情很像一个连长见到了掉队后归队的士兵。
我找不到话说,拘谨地坐在爸爸的办公室里,一副痴呆儿模样。
爸爸蹲下来仔细看看我,问:“怎么了?”我困难地抬起发硬的舌头说:“什么时候回家?”爸爸说:“妈妈和弟弟正在江西外婆家……”他话还没说完,我突然喊了起来:“我要回学校——”我起身往外跑,爸爸追上来抓住我说:“你不想家吗?”我说:“就不想!”我心里很恨爸爸妈妈,我很想大声说:“是你们不给我家,是你们先不要我的,我也不稀罕要你们。”
许多年过去了,一直没弄清楚,“家”对我来说,究竟意味着什么?一想到“家”,脑子里就乱,就魂不守舍,心里又慌又痛又怕,却又充满期盼。这期盼太深太长,像悬崖像深谷,远看,无限风光,近看……它无法近看,我从未走近过这无边的期盼。
1994年6月
补白这篇文章最后一段所说的“家”,后面有许多潜台词。它代表了安全感、父母之爱、家庭亲情、精神依托、人生的出发点、活着的基石、成长的源头等等。童年的经历使我对家庭保持着若即若离的状态。多年来,“家”对我来说,不是港湾,不是养伤地,它让我感到紧张、拘束。在外漂流久了累了想回家,但是回家几天之后就想走,就想一个人呆着。一个人在一个封闭的空间里呆着才能让我精神放松。对于家,我既不懂索取也不懂付出。我从小习惯自己打理自己,我不相信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