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连续三个晚上做类似的梦。我在睡眠中更累。每一个梦里都是我看别人死,别人看我死,我在参加自己的追悼会,我和已经死去的故人在陌生的小镇走,找不到要去的地方。另一个梦。
我和一群旅行者走在贫瘠的山区。走在前面的人喊,前面灌木里有死人。我不敢看,眯上眼睛绕过灌木林。我们搭上一辆破旧的解放牌大货车,站在车上看风景。风景是半秃的荒山,一条类似红旗渠那样的大渠,渠水水流不大,仅一两寸深。山区可能缺水。汽车爬坡死火,我们下车。看哪,大渠的渠水里有血!好多好多残缺的尸体,都是小学生的尸体!胳膊,胳膊,一截一截腿,书包,鞋子,脚,啊头!不要看!怎么有这么多小孩子死在水渠里?为什么没有一具全尸?看大渠的涵洞里又有尸体冲下来,这回掉出来的是全尸。不停地一具一具滑出来。有两具蜷缩的尸体卡在涵洞口。我不能再看了。我狂喊:他们都是小学生,他们都是小孩子,怎么死了这么多?他们是怎么死的啊!
我醒了。醒来眼前脑海仍是残缺的小胳膊小腿,一截一截。涵洞里,一个小学生的头,一个小学生翻转的身体。
那些日子里,我闭上眼睛看到的是死人,睁开眼睛已经死去的人轮流来跟我说话。尤其是那些自杀的人,他们告诉我,为什么要死。不管是认识的,还是不认识的,他们都低声招呼我:快走,走啊。集合了。
不要再说了。我想吐。胃很难受。我脑子里有人跃跃欲试要发疯,我用意志力狠狠按住她,一次又一次地按住她。我们有点两败俱伤。
今天可以放过我了吧。我要去晒太阳。我要牵着我的小狗乐乐,在中大校园快快走,关掉记忆的电闸。
2005年11月2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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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公的微笑》摘录
外公老多了,胆怯、迟疑、警惕的眼神里带有一种无可奈何的驯服,只有薄唇边的嘲讽依然还在,但已变得意味深长。
“当你坐在凳子上的时候存在着哪几个力?”
我磨蹭了半天才站起来,可怜巴巴地望着老师——我的外公。他瘦长的脸板得铁紧,轻轻弹了弹物理讲义上的粉笔末,走到我跟前,像念紧箍咒一样重复道:“请你回答,当你坐在凳子上时,存在着哪几个力?”
我苦苦揣摩着坐在凳子上的切身体会,忽有所悟,“好像有……摩擦力!”
“哈哈——”满堂笑声。
“还有呢?”外公脸上的表情立刻将笑声镇住了。
“不知道。”我哭丧着脸,用手指头抠着桌上的一道小裂缝。
外公一声叹息,轻凄,苍凉,拖着长长的尾音。
转眼间,到了冬天。一天,刚下完第一节课,忽听学校附近有人办丧事,大伙儿拥去看热闹。只见十六条壮汉抬着有描龙绣凤红缎子的棺材,前面鞭炮、幡旗开道,后面一大串哭丧的,还有一班吹鼓手,吹吹打打,排场极了。也不知看了多长时间,我突然想起还要上课,忙往回赶。在教室门口,我看见,空荡荡的教室里没有一个学生,外公孤零零站在讲台上,面对空桌椅,表情麻木。
外公退休了。他郁郁寡欢地呆在由破庙改成的教工宿舍里,再不提教学的事。然而一听见上课的铃声,他就坐立不安地在屋里走来走去,或者呆立门口,唇边浮起一丝古怪浅淡的微笑。
1981年7月
补白
不知为什么,在我抑郁症重度发作那段时间里,我总梦见去世的外公。
外公当过我的老师,两年。高中读书时,外公几乎每天都要给我补习数理化,而我听不懂,我只读过正规的小学一年级,连什么是“合并同类项”都没学过,加上我这人特别笨,面对这样的学生,老师真的要吐血。我这个外孙女学生,常让外公老师哭笑不得。下乡支农插秧,我会一抬头就晕在水田里;在农民家吃饭时,我独自坐在门口小木凳上吃,因为外公怕我吃辣椒喉咙发炎发烧,特意拜托班主任关照我。课堂上没人好好听课,外公不能跟学生发脾气,就只好给我一点点颜色看,我是团支部书记,又是学校广播员,跟我略摆一丁点儿师道尊严心里气顺一些。
我最喜欢和外公一起偷外婆藏的零食吃。外婆常把零食藏在一个瓦缸里,过年剩的地瓜干、冻米糖,还有用糖票买的红糖片、妈妈寄来的小包白砂糖,我和外公总惦记着这些好吃的。我们常在外婆做饭时偷零食吃。我先看外婆在门口灶台上是否会进屋拿什么,这时外公往往在备课,我在做作业。瓦缸的盖子比较沉,掀起来盖下去都容易碰出响声,不能让外婆听见。偷白糖吃容易洒出来,外公很小心地捻一撮放在手心里,然后倒进嘴巴里含着,我有样学样,学这个学得挺快。我和外公一边含着白糖一边相视偷笑,这时师生俩很默契,很得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