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9年是我最忙的一年。电视剧本、电影剧本、长篇小说、长篇散文都出来了,又接连参与纪录片的前期或后期工作、到澳门出席首映式、在人民大会堂参加庆祝酒会、拿正高职称、领奖等等。那年的元旦我是在北京过的,春节前一天我才飞回广州。从年头忙到年尾。2000年春节我还在跟着导演何群策划一个电影剧本,我刚写了第一稿,癌症开刀前才跟导演说,请你另找合适的编剧吧。
据我所知,癌症病人里,如大学老师、白领、企业家、记者编辑、节目主持人、公务员、作家、导演、演员等,都有相似的经历:从山上突然跌落到谷底。
就像我那盆白兰花树,正因为它被劈断前曾生机勃勃、前程似锦,所以,一旦遭遇劫难,便格外让人叹息、不甘。而我也就特别特别希望它否极泰来,重新发芽,枝叶比从前更绿,满树繁花,香飘久远。
相信谷底下不少人与我相似:爬起来,坐在地上定定神,不知道这一跤是怎么摔的。不明白怎么回事。还好,没摔死,也没摔傻。耽误的时间太多了,要把失去的补回来。赶快行动,一鼓作气,冲到山上去。让大伙儿看看,我们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的超人。后福是什么?更高的位置?更大的成绩?更多的作品?更旺的人气?更丰厚的利润?更响亮的名号?更光宗耀祖?更圆满完美的结局?
不知道是什么。不需要知道。反正是更好的东西。
要快。无论于公于私,必须追上行进中的队伍,登上更高的山峰。
于公,情义催人。家国之恩、生养之恩、知遇之恩、提携之恩、共患难之恩、雪中送炭之恩等等,有恩必报真君子。
万米长跑已经跑过了九千九百米,岂能前功尽弃。
亲眼见生死无常,旦夕祸福,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老师怎能辜负学生,老总怎能辜负银行,演员怎能辜负观众,作家怎能辜负读者,干部怎能辜负组织?
于私,最简单的,既然活着,就要治病,治病就必须有钱,癌症要花钱要打点的地方太多了。
要挣钱就要有位置,有多高的位置就必须有多大的作为。有病没病都得遵守规则。活着就要养家,养家就不能下岗,有病的人不想出局就必须比健康的人表现更出色。活着,就有无数念想、挂虑。
活下来的人,除了退休者,我认识的癌症病人都比非癌症病人忙。
忙碌可以壮胆,可以掩饰恐惧,可以有所得,可以保护家人的利益,可以保留江湖地位,可以……有很多可以。
手术一年之后,我逢人便说要重出江湖。我开始写散文,开始去采访,开始写短剧本,开始有目的看书。
2001年夏天,我心里开始异常躁热。夜里站在阳台乘凉时会突发奇想:从这儿跳下去会怎么样?
第一次这么想的时候,觉得好笑,李兰妮你很无聊噢。
可是,之后又想过好几次。有点不安,怎么会连续对这种无聊想法感兴趣?我的理智本能地出来干预。虽然当时我并不知道此想法病态,但是我有能力控制自己不再想。
静下来的时候,心底会浮出一句话:退到野地里去。当微风从脸上温柔拂过的时候,悄悄地说:退——到野地里——去……退——到——野地里去——2001年12月17日,当北京肿瘤医院头颈科专家建议我开完作家代表大会立即入院手术时,我极沮丧。这意味着癌细胞又在作乱,我的境况又被打回到2000年的2月。
为得心安,我翻开《辞海》,找“韬光养晦”的解释;重温佛学的“破执”,读有详细注释的《道德经》。拿起书的时候,似乎明白。放下书之后,又有心结。
我试着安静下来休息。
人退到旷野,心却在红尘热闹处飞翔。我试图往回收心,万念如野马奔腾,哪里收得回来?现代人以为,休息就是不上班;安静就是每天争取静坐半小时。
我们什么都想要,什么都急于捕获收纳。安静半小时,是为了储存足够疯狂十小时的精力,静是为了更张扬的动,静是猎兔犬冲向猎物前一个花样小动作。
2002年底至2003年春季,不尊重大自然的人类受到了SARS的警告;而我受到了不肯“退到野地里去”的惩罚。既然癌症的警告你都不能领悟,那就尝尝抑郁症的教训吧。
在受管教的日子里,我曾不得不“退到野地里去”。那时我不能听音乐、看电视、看书,不能见人与人接触,更不能为功利之事而行动。我只能独自一人躺在沙发上默默地祈祷。此时真应验了这句话:退到旷野去,不见人只见神。
在那些日子里,我在精神的旷野休息、调养、汲取灵露。原来患难、疾病对我有益。它们帮助我真正安静下来,我安歇在水边的青草地,干渴焦躁恐惧的心感觉到平安的欢喜。原来是这样啊:“你们得救在乎归回安息,你们得力在乎平稳安静。”原来真是这样。休息安静的时候,你自然会明白人生的意义,你所负的使命是什么。你可以重新得力。
可惜的是,我仍是个软弱、愚笨的人,我只会被动地进入旷野,管教稍一放松,我的心又会走神。但是,我有信心和盼望,我知道我一定能得救。
2006年3月1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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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积极思考就是力量》摘录
不管你信不信,这就是那个处方:他的病人需要从每个工作日中拿出两小时去散步,然后在一周中拿出半天时间花费在公墓里。
病人很吃惊,追问道:“干吗要花半天时间呆在公墓里?”
“因为,”医生回答:“我希望你四处走走,看看那些长眠在那里的人们的墓碑。我希望你默想一下这个事实,他们中间许多人在那儿是因为他们跟你想法一样,认为整个世界是被他们扛在肩上。默想一下这个事实,当你长眠于地时,世界照样运转不误。就像现在,你这样重要,其他人也将能做你现在所做的事。我建议你坐在其中的一块碑石上,重复这句话:‘在你看来,千年如已过的昨日,又如夜间的一更。’”
病人明白了这些话的意思。他放慢了步伐,学会了去下放权力,他对自己的重要性有了恰当的定义。
——[美]诺曼·文森特·皮尔
补白
拿得起,放不下的人越来越多。中国式精英若在公墓默想半天后,可能倾向于工作时步伐要迈得更快,权力要抓得更紧。我们习惯只争朝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