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2)

河流如血 作者:海岩


当警察搞刑侦,是父亲一生的理想志愿,正值事业的巅峰时刻突然掉了下来,对父亲的打击不难想见。虽然还穿着同样的警服,但每天干的,却变成了锅碗瓢盆之类的生活锁碎。行政科管的不外是绿化、食堂、桌椅板凳,门前三包……原本就少言寡语的父亲变得更加沉默,回家后的脾气更加暴躁,要么一天都不开口,一开口不是埋怨母亲就是责骂姐姐或是打保良的屁股,让一家人全都畏之如虎。  

只有姐姐敢跟他顶嘴。  

姐姐毕竟大了,又是女孩,顶了嘴父亲也不会动手打她。  

但父亲总打保良,尤其是保良学习成绩出现波动的时候,或者保良挑食贪玩不肯吃苦的时候,就不光是打屁股了,急了还要打耳光呢。他打保良时母亲和姐姐都是不能劝的,劝了就打得更凶。打完之后,他会把保良单独叫到他的卧室,关上门,然后声泪俱下地冲保良痛哭。保良第一次见到父亲冲他哭时心里万分失落,因为他在父亲哭歪的脸上,再也找不到一点英雄的影子,那种他一向无比尊崇和悄悄模仿的气慨,已经日积月累地被那份再无激情的工作消蚀吞并,在父亲的举止和表情中,渐渐荡然无存。  

十一岁的保良,忽然怜悯父亲。父亲在他心里,渐渐不再是一个英雄,而是一个需要同情和可怜的弱者。当父亲每次打完保良又哭着向他倾述自己的人生理想,倾述对保良的一腔希望时,保良正是出于这样的怜悯之心,才向父亲信誓旦旦地保证,从此努力学习,再不贪玩,一定要考上公安学校,甚至考上省里的公安学院,甚至考上北京的公安大学,子承父业,成为一个最优秀的中国刑警,完成父亲未竟的人生志愿和家族理想。  

每逢于此,父亲便会备感欣慰,便会追问保良:爸爸打你你恨不恨?保良照例摇头:不恨。父亲就点头,说:你看,爸爸从来不打姐姐,姐姐是女孩子,长大了嫁个男人,生了孩子也是给人家生的。咱们陆家人今后在世为人有没有脸面,全靠你了。小于叔叔昨天还说,老陆你怕什么,你好好把儿子培养出息,将来到刑侦大队工作,一定不比你差。小于叔叔马上要当副局长了,如果我的腿没出事的话,还轮不到他呢。  

从那时开始,保良就正式确定了自己的人生目标,十一岁就确定人生目标的孩子,至少在保良周围的伙伴当中,还没见过。保良的同学当中,很多人今天发誓要当宇航员,明天发誓要当总经理,都是即兴说说,不往心里扎的。保良的姐姐中学毕业考上鉴宁师范学院之后,说起未来也还两眼茫茫。师范学院是专门培养中学老师的,中学老师姐姐肯定不要当的。不当老师又能干什么呢,姐姐也没有既定的主张。权虎建议她去北京报考戏剧学院或电影学院,说陆保珍你长得这么漂亮干吗浪费这个资源?权虎比姐姐只大两岁,大学上了一半就自动退学,因为对权虎来说,不存在对事业前途的任何担忧,二伯的公司这两年忽然做大,在鉴宁和外省都开了房地产项目,还在鉴宁最好的地段盖了一个超大的酒楼,取名百万豪庭,在当时名噪全城。二伯就让权虎做了百万豪庭的执行经理,连过去总是好勇斗狠在街上寻衅滋事的权三枪,也穿起了一身笔挺的西服,张张罗罗地替他干爹办起正事来了。  

母亲平时总是感慨:二伯发财全靠他那名字,二伯名叫权力,现在果然因为富有而拥有了权力。二伯因名得势之后,保良家的生活也跟着好了起来。保良的爸爸过去帮了权家那么多忙,何况二伯和他结拜时就发誓有福同享。二伯如今真的有福了,自然不忘报答三弟一家。送来的钱保良父亲要面子坚决不收,小小不然的礼物则源源不断——保良上学背的书包、用的钢笔,保良姐姐穿的大衣、用的手机,都是名牌,连保良他妈削苹果用的小刀,都是从瑞士进口来的。  

二伯的公司如同生面发成了馒头,澎涨之快就象大变魔术。二伯的业务忙了,来保良家窜门的次数也自然少了。偶尔来,也是劝保良父亲辞了公安学校这个没人待见的小官,跟着他投奔商海,快意人生。保良父亲是个最要面子的人,保良二伯暴发之后,他反而很少再去登门拜访。二伯劝他辞官下海,他就抱拳一揖,说声谢了,单位里事多走不开呀。二伯就笑笑说:真舍不得这身警服呀?你现在脱了,将来可以让保良穿嘛。咱哥俩说好了,你跟我下海,将来保良要是考上公安大学,学费我这当二伯的全包。咱们哥俩水里岸上都得有人,咱们俩穿西装开大奔,让孩子穿官衣开警车,这年头做生意,还必须这样水陆两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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