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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旗袍的姨妈 二(3)

穿旗袍的姨妈 作者:里程


小院里的那棵无花果树已变得光秃秃的。残留在参差树枝上的黄叶随风翻飞,凋零的落叶或停泊在矮矮的院墙上,或沿着街面旋转飘舞。冬日西沉,夕阳越过屋檐斜刺里透过来,树枝被染上了点点斑纹,在微风中轻轻抖动。我走进小院,听到屋里传出一片喧闹声,沸沸扬扬,好像是过节似的。我倚着门框,将脑袋探进屋去,我先看到桌旁坐着的舅舅,接着又看到了舅妈和表姐。表姐手里拿着一件衣服,正与姐和二姐一起说笑着。二姐上寄宿学校,周末才回家。

“骆驼回来了!”表姐首先发现了探头探脑的我。

大家刷一下全把目光射向我,我顿时感到局促不安,脸颊渐渐泛出红晕。

“快叫舅舅舅妈呀。”母亲敦促道。

我哼哼唧唧,喉咙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似的就是发不出声音来。

“我生的子女怎么嘴都这么笨啊。”母亲嗔怪道。

“不笨的,不笨的。”舅妈连忙打圆场,“骆驼有很长一段时间没去我们家玩了,还认识舅舅舅妈吗?”

我点点头。

“真没办法,我的这些子女要说读书么都还过得去,就是待人接物方面学不会。我也算没少教他们了,也不知道是怎么弄的。”母亲显得有些忧愁。

“没关系的,只要功课好,其他方面都是次要的。骆驼什么时候去我家玩,让你舅舅给你拍照。”舅妈说。

“没问题,什么时候都可以,大妹二妹,一起去。你们舅舅现在的摄影水平跟以前可大不一样了。上次我拍的照片,一位摄影家看了之后说可以参加展览呢。”舅舅眉飞色舞地说着,说到得意处还用手不停地捋摸那梳得整齐光溜的头发。舅舅的头发理得很短,左边分开,虽说已有几缕银丝,却显得很精神。舅舅逢人就说,他的发型是进口的,叫做“菲律宾博士”型。

“又开始吹了,”舅妈微笑着连连摇头,她转过头对母亲说,“你弟弟就是这样,没办法,像小孩一样。”

“那个摄影家是这样说的,你问问你女儿,我有半句假话没有?”舅舅的眼睛瞪得很大,眼屏上布满错杂的血丝。那是嗜酒如命、每餐两斤黄酒的结果。

在我的记忆里,对舅舅来说,酒比生命更重要。

那时候舅舅肺穿孔住院,二姨妈领着我坐了很长时间的公共汽车去看他。我们刚走入疗养院的大门,身穿绛红色睡袍的舅舅从水池假山后面闪了出来,神情急切地问二姨妈:带来了没有?二姨妈点点头,舅舅急不可耐地扑过去,从二姨妈的藤编工艺包里拿出一瓶酒,拧开瓶盖,仰脖咕噜噜灌了一大口,然后将酒瓶迅速藏入睡袍里,示意我们从正门进入病房,而他呢,则绕过水池假山,朝树林那边的小路上很快隐去。我们从甬道走到病房门口,舅舅在大楼尽头翻窗入室的情景正好全被我看在眼里。

说起来也奇怪,舅舅违背医生的禁忌,偷偷摸摸地喝酒,那肺病居然也会慢慢痊愈。以后别人问他病是怎么好的,他总红着眼睛拍拍酒壶毫不犹豫地说:喝酒呗。

舅舅不但自己贪杯,还常常鼓励朋友、亲戚乃至小辈学会喝酒。谁去舅舅家做客,只有陪着舅舅喝得满脸通红他才把你当朋友看。当然,这时候你就得耐心地聆听舅舅吹嘘他的摄影水平如何如何的高超。我在家里,逢年过节母亲才允许她的儿女们一起喝几口黄酒。到了舅舅家,那情形则完全不同了。每次去,舅舅总要买很多下酒的菜,然后让我们放胆痛饮。这时候即使舅妈出面阻拦也无济于事,舅舅会把酒壶高举头顶,瞪大布满血丝的眼睛厉声嚷道:我们家的后代,不会喝酒能行吗?你不喝酒,说明你和我们不是一路人。舅舅就是这样以酒菜款待后辈们,常给后辈们拍照而赢得亲戚们有口皆碑的赞誉。在我幼小的心灵里,舅舅就像一个英雄。我渴望着长大以后能像舅舅那样做一条真正的汉子:头发梳得光溜整齐,皮鞋擦得锃亮,能喝好多好多黄酒,对人说话时辅以潇洒的手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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