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以后，我再也不敢轻举妄动。我感到腰腹酸胀得难受，我想上厕所。电影尚未放完，我悄悄跨过邻座的腿脚，溜了出去。从厕所里出来，我像逃避瘟疫似的逃离了电影院。

我有一种庆幸感和解脱感。

看球赛是在一个星期之后。自那天从电影院里不辞而别，我总像在躲避着什么。放学了，我也不像往日一般时常出现在操场上。连着好几天，石榴没有能见到我。她着急了。十五岁的少女一着急，便草率地做出了一个错误的决定。说这个决定是错误的，是就它的结果而言。倘若石榴预见到她的决定一下，实际上已经毁了她和我可能发展下去的好事，那她是绝对不会这么干的。如果处在当时环境下设身处地替当事人想想，我们也许能够原谅石榴的鲁莽。一个基本上可以算是半个文盲的女孩，凭着她不高的智商，在那种情况下，她想不出还有什么比看球赛更好的接近我的办法。

球赛观摩票是体育老师托朋友搞来的。票子虽说紧张，石榴还是想办法说服体育老师给了她两张。如法炮制，还是让高个女生在楼梯口截住了我，把票塞给我。

球赛很精彩，是一支来访外国球队与市队的一场比赛。体育老师煞费苦心弄来观摩票，自然是想让他指导的学生球队开开眼界，长长见识。体育老师不仅指导女队，还兼任男队顾问。这天晚上男队队员全都去了体育馆。问题就出在这里。

我到达体育馆，球赛已经开始。站在进口处高高的台阶上，我看到下面梯形的座位里高个女生在向我招手。我走下去，从那些男篮队员的座位中间斜穿到石榴和高个女生为我留着的一只空位上。体育馆不比电影院，全场灯火通明，一排女生中插入一个我，格外惹人注目。男篮队员起先仅仅是因为有人遮挡了他们的视线而发出几声粗俗的詈骂，后来发觉这个人竟然大模大样地落座于一排女生中间，他们恼怒了。

男篮队员的恼怒包含了复杂和微妙的因素。

首先，他们中的大多数人经常在操场上看到我，他们对体育老师安排我和其他几个人协助女篮训练这件事本来就不满，但碍于老师的面子，不得不有所克制；其次，男篮中的几个主力队员全部是打架的好手，大规模的殴斗爆发时，他们往往都参与其间，手持角铁冲锋陷阵，球场上的竞技和巷战中的勇武同样使他们扬名，也使得他们拥有暗地里瓜分女孩的权力。石榴和高个女生是女篮队员中的佼佼者，自然也在哪一天已归属某些个男篮队员了；再则，流里流气的男篮队员知道我是要被红卫兵组织吸纳的人，在他们的心目中，我是先进学生，他们是后进学生，这也是他们之所以容忍了体育老师的安排而没有发作的原因，现在我公开地钻进女生堆里，不仅是对他们这些人所属团伙暗地里建立起来的蛮横秩序的挑战，也摧毁了他们平素的价值标准。一个男篮队员约女生外出，他们认为是合乎情理的，因为男篮队员是后进学生，不找女孩的男生是配不上男篮队员称号的，你是另一个阵营里的人，你是学生中的楷模，你也来找我们的女孩，那还有什么先进与后进之分，还有什么正义与邪恶之分，还有什么好与坏、对与错、香与臭之间的差别？人们习惯于一条疯狗一而再，再而三四处咬人，但决不允许一头绵羊也弃善从恶，向人类发动袭击。